第2章 雨霖铃

路明知若听见步择清仆从的妖言,定要第一个喊冤。

她也确实冤。

事情要从步择清辣手削耳的一刀说起。

惨嚎石破天惊,路明知不过闻声凑个热闹,在矮墙边上蹲了蹲,正品着尸体的不寻常处,但闻一声厉喝“谁在巷子里扰民”,紧接着一盆冷水就从天降了下来。

路明知有心闪避,无奈硬件刚回炉重造过,速度跟不上,衣摆湿了小片不说,手背还不慎沾上几滴水。

湿渍越晕越大,细白皮肤从沾水处开始发皱,异样很快蔓至全身。

刚修好的肉身脆弱,碰劲儿大了都有散架之虞,她合该七日后动身。

可在冥府当死人的二十年,各路鬼魂教了她不少东西,长多少本事不敢说,“人胆大”和“不信邪”倒膨胀了个十成十。

果然,人一飘,就挨了浇。

路明知深深吐息,认了这倒霉的狗命。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将皱巴巴的皮肤悉数罩住,就成了“见不得人”的怪样。

好在这一趟不是全无收获。

她审视一圈,尸体们血液里都加了料。她有个鬼师父善用毒,她曾三天睡两天醒地受过几耳朵教诲,辨出这种毒学名“救苦散”。服此毒者,一旦承受严重伤痛,就会自动毒发身亡,专克受刑逼供,乃封口良丹。

每具尸体左耳后还有一道不明显的木槿花刺青,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刺客,可惜都被救苦散救到了冥府。

得不到更多讯息,路明知不再耽搁,依玉因散人的交代,登门步府别苑,拜访传说中那位步公子,在前堂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步择清不在,幸而别苑待客之道算差强人意。

许是主人喜静,苑中往来都是“哑仆”,她述明来意,“哑仆们”就识趣退下,没那一陪到底的客套。

适逢白无常引完最后一趟鬼魂途经此地,来都来了,便与她唠了会儿。

白无常没有肉身,生人不能见鬼魂,仆从们眼里,两只鬼的茶话会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怪冤枉的。

“明知,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闲聊时白无常始终不在状态,话过三巡,没忍住吐露心声,“但我没办法告诉你。”

路明知:“。”

“非我故意不告诉你,而是实在说不出口。”

路明知:“。”

“如果非要说,就会唔唔……”

路明知:“。”

“看见没,就像这样,我要告诉你,唔唔……”

路明知看不懂他这是什么行为艺术,为这场表演递去一杯尊重的热茶。

“总之,我只能告诉你,一定一定要对步公子好,不然你会后悔。”白无常接过茶杯,对那坨抽象的唔唔做了离谱的总结。

“对步公子好……你是玉因散人搬来的监工么?”

“哎!”白无常拍大腿,恨铁不成钢,“日后你就懂了,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路明知没把这“日后”放在心上,木槿花刺青盘桓脑海,她更关心当前是谁盯上了她。

白无常走后不多时,“哑仆”带回消息:步择清暂不愿见客,苑中已收拾出一间客房,她可先住下,待下月初五步择清发病之日再前往诊治。

路明知被安排住在距离步择清房间最远处,客房窗明几净,床铺柔软,这位步公子虽略显讳疾忌医,倒没亏待她。

借着月光,路明知翻看玉因散人的笔记,厚厚一本,记载全是步择清的病症,足见其上心。

严格说来,步择清不算有病,他其实是中了一种蛊。

此蛊名“双世”。

顾名思义,中蛊者前后两世相连,前世尽后不入冥府直接转世。

而第二世尽后,则是再无往生。

有别于寻常蛊毒,双世蛊蛊虫由怨灵化成,自幼吸食嗔恨,中蛊者性情大多不会太好。

步择清生于二十年前的七月初五,同天也是前世中蛊身亡的日子。

所谓“发病”,是指蛊毒一月一度发作,发作日都在初五,通常要从日落折腾到次日日升;而每年七月初五的生辰日则更难捱,一闹便是一整天。

每每蛊毒发作,步择清都要生受万千怨灵啮心噬脑之痛。

他是个前尘忘尽、今世多舛又来生渺茫的人,脾性差些也无可厚非。

路明知轻呼口气,不予计较他的无礼。

只是从笔记中抬眼时,方觉眉头已不自觉蹙了很久。

住在步府别苑的日子很平静,既平又静。

平得毫无波澜,每天像由同个模子刻出的复制品;静得死气沉沉,路明知常疑心,别苑的鸟雀也不如别人府上的活泼。

她初来乍到,又要养身体,初时还能融入。

期间白无常来过一趟,给她捎来几罐加速身体修复的灵药,身体一好,整个人与这座别苑气质就不是很搭了。

“公子……”

“哑仆”无亲匆匆跑来时,步择清正斜倚榻上,认真研读一本《经典春宫图鉴》。

到嘴边的话哽住,他纯洁地移开眼。

“她又干什么了?”步择清眼睛没从《经典》移开。

“路姑娘今日卯时三刻出门,一路招猫逗狗,拈花惹草,还教训了一个调戏少女的纨绔,在街上兜了一大圈,巳时末归,回来时提了只喜鹊,现正给咱们苑里那只配种。”

“哪只?”

“乌……乌前辈认作干儿子的那只。”无亲皱着张脸,头皮发硬。

“当真?”步择清眼皮愉快一掀。

“当真。”无亲臊眉耷眼。

手中《经典》骤然失趣,在刚赏完的那页折起一个小巧的角,步择清珍惜地阖上。

“拿纸笔来。”漂亮的食指轻勾。

无亲不明所以,但照做。

“研墨,要带金丝的那种,我得给师父去信一封,恭贺他老人家快当爷爷了。”

无亲:“。”

“公子,”见步择清好一通闹腾,一副快活模样,无亲试探,“以后还用盯着么?”

他和无友一连盯了几日,路明知人纵怪了些,倒不似有坏心。

步择清停笔,不徐不疾将写好的字条缠成一卷,召来传讯鸽,恭贺信送出去后,才笑了声:“盯呗,人家费心演一场无欲无求,不欣赏岂非太不识趣?”

无亲:“……公子您还怪捧场。”

路明知发誓,她真没在演。

短短一载还魂,却要拿二十年打工契来还,她只是给予了生活应得的尊重。

步择清派人观察她的同时,她心里也勾勒着步择清。

她住进别苑至今已余十日,未得见步择清一面。

苑中仆从零星,个个骨头细得像柳条,不会说话,做起事来蔫头耷脑,恹然且生机稀薄。

路明知揣测,步择清多半也如此,是个阴郁、沉默、孱弱到出气多进气少的病人。

见步择清要等到腊月初五,期间路明知也不全然耽于享乐。

冥主补肉身,先展其皮,再塑其骨。

初一,路明知被水洇皱的皮肤恢复如初,撤了幂篱与布条。

她生年早夭,铜镜中是张清丽的年轻面容,依旧白得过分,但比初还阳那日好了一些,皮囊之下总算生出血肉。

她拔下发簪刺破指腹,有血渗出,很少,但勉强够行事。

又刺深三分,血丝成股,滴落殷红,路明知一滴不敢浪费,麻利绘出一个召魂阵。

夜阑人静,门窗紧阖,房中未燃灯烛。

青石地上,刚绘成的阵法闪烁幽幽红光,路明知连退数步,抵住矮几才踉跄站稳,缓着过度失血的晕眩等鬼上门。

半柱香后,方圆十里的饿鬼齐聚一堂。鬼魂无实体,乌央央挤作一团,也摩不到肩接不到踵,除去瞧着窒息,整体氛围尚算融洽。

“诸位晚好,初初见面,还请多多关照。”路明知撑着微笑环视一周,脑袋一动,颗颗金星直往眼前冒。

室中落针可闻,无鬼礼尚往来与她问候。

良久方有只男鬼开口,嗓音雄浑:“要我们干什么,直说便是。”

被血气引来的都是附近饿狠了的野鬼,所贪不过召魂阵上那口腥。

替人办事,饮人血食。

携功受禄,一笔两清,寒暄显得多余。

“那好,”路明知嗓音很轻,越说越哑,“我想请诸位帮我打听一桩事……”

听了她的“事”,众鬼面上均不太好看,另有几只穿墙就走,格外不给面子。

路明知早有预料,没什么反应。

“你想问的事需跑遍大江南北,绘阵血又给得实在吝啬。”一鬼不满。

“不瞒诸位,”路明知无奈伸手,“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顺着她伸出的手,可见指腹上一道深邃创口,里头半点血丝不见,仅余一道惨白印子。

一女鬼叹气:“混成这副惨样,你也不容易。”

路明知心道:你若知那二十年打工契,必能更明白我的苦处。

却无气力再提。

“罢了,此事我接下,权当攒攒鬼品。”女鬼豪爽拍板,决定做了这“慈善”。

“那我也攒一攒。”

“我也……”

滞留尘世的鬼魂俱心负执念,有前缘未了,很是看重机缘。

各有各的苦,也更明白旁人的难。

最终有四只饿鬼饮了她的绘阵血,分别向东南西北方为她打探。

余下众鬼纵眼馋,终究四下散开,饿着肚子另寻血食。

召魂阵的血不能随便饮。

饮君血,就得忠君事,如不办事,那血会变作业火,将他们魂魄烧穿。

这晚过后,路明知没了前几日的活泼。

无亲和无友盯得困惑,向步择清禀过几次,得到步公子一个幽幽冷笑:“看来是装累了,不必理她。”

大病如山倒,路明知浑身气力都随那几滴血逝了去。

她在榻上足足瘫了三天,动根手指都懒得。

第四日便是初五。

黄昏时分,她垂死病中惊坐起,半死不活翻开笔记,替玉因散人“拉好这班磨”。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冷得厉害,因在这寒冬腊月天气,西京降了场罕见的冬雨。

民间有句俗话“腊月打雷刀兵动”,腊月雨不是好兆头。

雨里裹着碎冰碴,敲窗打梁,铮然音乍起。

听入耳中,路明知转过个念头:天下或许真要不太平了?

漫天阴云,看不清日头何时落,直至夜色铺天盖地席卷视野,她方觉步择清的蛊毒大概已发作好一会儿,始终无人唤她去诊。

“可有人在?”路明知哑着嗓子喊人。

她没饮过玉因散人的血,可她心有道德经两卷,千金一诺,不容虚掷。

雨下得更急了。

颗颗雨珠由劲风卷着,直往伞下钻。

得亏路明知这副皮囊已过七天危险期,不然真难顶冰雨。

她住处距步择清很远,跨大半个别苑过来,终立在门前时,衣衫已近湿透。

檐下悬挂惊鸟铃,经狂风横雨一通敲打,奏出铁马冰河的动静,屋主人倒不似想象中听不得声响。

“哑仆”做个请的手势,撑伞退下。

从外看,房中一片黑,阒寂得过分,不像有人,更不像有正经历蛊发、饱受啮心噬脑之痛的人。

房门破开一条狭缝,天上电闪,切进一隙光,映亮两双眼。

惊雷接踵,轰声炸在心底,震起两句相仿心声:

“他竟是这副模样。”

“她竟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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