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牙儿手捧着漆盒正往主院去,半道上遇见了宋钰卿,她欠身行礼,他催她快些把东西送去。
“这宅子里呆得我心烦,咱们去镇上一趟,听听戏。”
江牙儿戏迷一个,心里直痒痒,还是婉言拒绝,猜他定是要去花满楼,才不淌混水。
“花房里还有好多花得修剪培肥呢,二公子还是叫旁人跟着吧。”
宋钰卿挥挥手,只一个劲催她,
“快去快回,我在此处等你。”
一点不由得她说。
江牙儿原是想同宋钰廑通报一声,可他正午歇呢,她不敢叨扰,自作主张随宋钰卿去了。到了戏园里,主仆两人各点了一场戏,听得忘乎所以,这一入神,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待他们从梨园出来,宋钰廑没往花满楼去,只在街上闲走,江牙儿纳闷,但也决计不往青雅姑娘身上提,各有各的心思。只是宋钰卿肉眼可见的心浮气躁起来,见了什么都不顺眼。碰巧此时后方有辆马车疾驰而来,过往行人纷纷躲避,马车掀起尘土飞扬,江牙儿抬手摆摆袖子扑灰,拧着眉头凑到宋钰卿跟前,
“二公子,出来有一会了,得回去了。”
他点点头,正要走,有几个男子在旁边议论着。
“是李府的车,又是去花满楼接姑娘的。想当初那青雅可是李府的座上客,李老爷子喜欢的不得了,如今又换了新人。”
“你晓得个屁!老鸨子可是说了,青雅被人包圆了,李老爷砸银子砸不过那位爷,可不就只能换个人了。”
几个男子议论纷纷,江牙儿和宋钰卿听得是一清二楚。她一看他变了脸色,怒气腾腾地,赶忙捂着头,嚷嚷脑袋疼,得快些回乡下。回去路上,两人一同坐在车辕上,宋钰卿身子斜歪在车厢上,一脸的冷霜。
“青雅不是天生的贱命,自娘胎里出来,就被扔在了满花楼门口,老鸨子捡她一条命,她没得选。”
他突然开口,江牙儿不知说什么好,只喏喏道,“她也是个苦命人。”
宋钰卿掸她一眼,目光又朝前放空。
“罢了,往后不提了。”
他深叹一口气,像在自语,江牙儿只当他是口头不提,可往后他在宅子里时,都未再去寻过青雅。
日头一天比一天烈,江牙儿伺候完院里的差事,一个人闲坐,仰着脑袋看树上的两个雀儿打架,瞧着瞧着,瞌睡来了,迷迷糊糊打着盹儿。
“哎呀~”
瞌睡也不安稳,不知什么飞虫一会落在鼻尖,一会落在眼皮上,赶也赶不走,扰人的很。她闭着眼,两手胡乱挥,宋钰卿再忍不住仰天大笑。
“好个憨人。”
江牙儿猛地睁眼,才知道被人戏弄了。她闹个大红脸,原地蹦了几跳。
“二公子,您怎么净寻趁奴才。”
他的笑不曾收起,也不知为何,回回见了她,总想惹她,她越是跳脚,他越高兴。宋钰卿右手拿了把弓,叫她跟着一块往山上去猎些野物回来。江牙儿拍手叫好,她还没猎过活物呢。两人一块往山上去,他负责射猎,她便跟在后头捡拾猎物。
“好箭法,二公子乃神人也。”
野兔子肥硕,江牙儿拎着它后腿打量,已经想好如何烹饪。宋钰卿抬头望天,两只鹘鸠一前一后飞着,他将弓拉满,箭指天,“咻”!,一声悲鸣,鹘鸠落下一只。
“妙哉!”
江牙儿跑去捡,刚要和他显摆,未被射中的那只鹘鸠忽然向下猛地俯冲,宋钰卿怕伤着她,不好用弓,两腿一夹马腹,赶向江牙儿。可为时已晚,江牙儿惊呼喊叫,
“哎呦!亲娘菩萨!”
她双臂护着头,额角火辣辣地疼,知晓是那畜生抓伤了自己。那鹘鸠不依不饶,低飞在她周遭,江牙儿没头苍蝇似的闷头乱跑。鸟儿见宋钰卿杀气腾腾而来,扑棱膀子飞远了。
“快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江牙儿挪开手,三条血痕触目惊心,鲜血糊住眼,宋钰卿抬袖替她抹去,再撕下衣角布料递给她,
“捂紧了,我带你回去。”
马鞭挥得又快又急,到了门前,马还没停稳,他翻身下马,江牙儿一手捂伤处,一手抓马鞍,脚悬空,半天踩不着马镫,挂在马上很是滑稽。宋钰卿憋着笑,双手掐住她腋窝把人抱下来。往南院去的路上碰见兴旺,他见江牙儿半张脸都是血,腿软了下,颤声问,
“二公子,她这是怎么了?”
他这会没工夫细说,只叫他快去拿药,又叫人端来一盆水,先把她脸上的血迹洗了,怪骇人的。这事瞒不了宋钰廑,午歇才刚起,就有人来报二公子出了事,出去打猎,摔了一脸血回来。这也不知是哪个奴才传话出了岔子,把实情歪派成这样。宋钰廑听完眉头一皱,心下自问宋钰卿功夫了得,怎会从马上跌下来?来到院中没看见江牙儿,他疾步往外走,问寿喜,
“江牙儿呢?”
晌午正热的时候,见她往别处去了,这都快一个时辰没见她了。
“怕是又去别处躲懒了。”
寿喜应道,话音才落,泄了一下,“主子爷,莫不是?”
宋钰廑沉脸未开腔,但愿等会到了宋钰卿的院子,所见不是他所想。
“大公子来了。”
有小厮禀报,屋子里的人俩人心口都坠了坠,宋钰卿宽慰江牙儿,
“无妨,大哥不会罚你。”
话刚讲完,门口的日光被挡,屋内暗下一截,她额角的伤口药才上了一半,见到来人,惊得站起来。
“主子爷。”
她瘪着嘴,好不委屈,他却只朝宋钰卿问话,
“怎么回事?”
宋钰卿便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宋钰廑走到江牙儿跟前,眼神落在她伤处,仔细端详片刻。
“落了疤,你才知道厉害。”
他语气无奈,带着责怪,却没她所想的疾言厉色,江牙儿灰溜溜跟着他一块回去了。
“我看你俩是星宿相克,每回沾到与他相干的事,总落不得你好。”
宋钰廑给她重新换了药,叫她涂上。
“这抓痕往后是要留疤的,幸而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岂不糟蹋了这幅皮相?”
他状似可惜,说得她心有悲惜,当下垮了肩。那是宋钰廑唬她的话,赐她的药,只要她耐心涂抹,往后丝毫异处都瞧不出来。为的是敲打她,往后谨慎行事,切莫毛躁。
且说青雅这边,因着无事可做,得闲去街上走一趟,她想买些丝线,打几根绦子送给宋钰卿。她心中有所中意的颜色,花青、葱绿的各做一条,再做一条玄色缠金线的。今日她未施粉黛,簪钗环佩亦无相戴,只用一根桃木簪子将乌发松松挽起,很是简朴淡雅。只是不曾想如此巧合,这几日常挂在心口的人,竟出现在眼前。青雅展开笑颜,这大街上的不好与他太亲热,她朝他微微颔首,眼中都是热切爱意,可宋钰卿眼神只是淡淡一扫而过,好似生人一般,径直与她擦肩而过。青雅犹如被人从后猛袭了一闷棍,身子轻轻摆动,与他擦身的瞬间,她手指扯住他的袖袍,宋钰卿目不斜视,她明了,放了手。
“阿卿,我不怪你。”
青雅低喃,而后匆匆与他背道而驰。
宋钰卿紧握成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唾弃自己,堂堂男儿,面对一弱小女子,既拿不起,亦放不下。走到一条穷巷中,他一拳狠狠挥在砖墙上,手骨皮肉砸烂,血流而下,他麻木不予理会。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青雅刚头泪水盈盈的眼。
再有几日他就要赶赴越阳巡捕营上任,越阳地处都城和郓城正中位置,因此临行前,宋钰卿多番与长兄唠叨,记得去他那处多走动。
江牙儿心中有件难事,昨儿个她去镇上,偏碰上青雅姑娘。美人面色憔悴沮丧,失去往日光彩。像在特意等她似的,硬塞了一包东西给她,央求江牙儿转交给宋钰卿。她哪敢再掺和他们的事,连说不可不可,还是架不住青雅苦苦哀求,美人梨花带雨,有谁能招架得住。
这事儿江牙儿老实说给宋钰廑听,踌躇着,
“主子爷,您说这东西要不要送到二公子那?”。
宋钰廑歪坐在太师椅中看闲书,懒懒回她,
“你若觉得他们是良缘,大可送去。”
她撇撇嘴,不忍负了青雅姑娘的一片痴心,便怀揣着绢包走进南院。偏巧有丫鬟正替主子收拾行装,江牙儿编排个由头将人支使走,把东西塞在木箱的最底处,不管往后他是否能见到到此物,都是天意了。
天儿燥热起来,乡下待得无甚新意,想来也是很久没见宋钰卿,加之他多次书信相邀,宋钰廑便决定往越阳走一趟。因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遇上热闹的地界,就多呆两日。
“伙计,可有客房了?”
三人停车歇在松山镇,寿喜站在柜台前询问,伙计堆着笑脸回答,
“只剩楼上两间雅房了,我瞧着你们有三位,一人单住,剩下一间两位挤挤也是宽敞的。”
小二迎来送往这么些年,打眼就看出那矮个子身前的男子矜贵不俗,便猜到是两位奴仆跟着主子一块出来的。因此那般说,安排也是妥当的。此时已日落西头,再往前也不一定能找到住处了,便歇在此处好了。
江牙儿提着包袱上楼,眼珠子时不时转到寿喜身上,扭扭捏捏一副小媳妇作态,寿喜被她窥得发恼,一个男人这样肉麻兮兮地看他,怪叫他恶心。
“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他恶声恶气,江牙儿撇撇嘴,不服,
“我怕你不成?有本事你挖了去。”
她伸长了脖子,脑袋往他那边凑,十足讨打的挑衅模样。寿喜握了拳,抬起胳膊准备给她脑门一下,宋钰廑走在最前面,身后一直传来两人的斗嘴言语,头也未回警告道,
“她孩子心性,你与她计较什么?”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偏帮,寿喜收了手,狠狠瞪了她一眼,江牙儿摇头晃脑,好不得意的样儿。
三人用完饭时天色已晚,江牙儿贪玩不想回屋,央着宋钰廑许她出去走走。
“奴才绝不惹祸,一炷香后就回来。”
她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就由着她了,
“也罢,一同去逛逛。”
寿喜肚子不太舒服,本想一块去的,宋钰廑知道他本就不爱那些热闹,让他在客栈呆着便是。可寿喜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主子爷这是故意撇下自个儿,私心只想带着江牙儿。
今晚这镇上有庙市,热闹地很,摊棚栉比,百戏竞陈,江牙儿乐得直咧嘴。人潮拥挤,她又是个不老实的,挤在人群中,灵活得像条鱼,窜来跳去,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规矩些,走丢了当是你护主不利,若不想我罚你月钱,人多拥挤时 ,抓紧些。”
宋钰廑示意她扯住他的袖角,她却不肯。
“且不说您是主子我是奴才,两个男子在这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她很是不乐意的神情。宋钰廑原先还是笑着的,听完她的一番话,笑色消怠,猛地甩了把袖子,斜睨她一眼,嘴角稍稍歪了歪,皮笑肉不笑地模样,大步往前而去。
江牙儿摸摸鼻子,嘟囔他比戏台子上唱戏的还会变脸。
两人皆在杂耍摊子前停住脚步,江牙儿爱看猴戏,那畜生聪明地很,既会翻跟斗,又会担水,没一会掀了木箱子,翻出一顶乌纱帽戴在脑袋上,活脱脱一个“青天大老爷”,十分逗乐。
“主子爷,您看多招人乐啊。”
这会子又不怕拉拉扯扯惹人嫌了,江牙儿抓着他胳膊,嘴里喋喋不休夸那猴子跟成了精似的。宋钰廑无言,垂眸刮了她一眼,先前的不虞竟轻易化解了。
可他心里又升起了无名火,恼怒自己为何要在意这些呢?江牙儿愿不愿意与他亲近,他何故要因此失意,或是因此窃喜。宋钰廑思及此,猛地甩脱了她的手,脸色沉沉。江牙儿却以为是自己越矩使他不快,心有讪讪。
众人将猴戏摊围得水泄不通,江牙儿分神间,恍惚见对面有一男子,穿着有些邋遢,纵使夜色昏暗看不太清对方容貌,但那身形和轮廓,还是像极了一位故人。待她眯着眼细看时,眼前有人经过,须臾功夫,那人竟不见了踪影。江牙儿本能要去追寻。
“做什么?”
宋钰廑察觉她的异样,擒住她胳膊,
“此处人鱼混杂,不准乱走。”
他的话音似带着镇定人心的蛊惑,话虽说得严厉,面上却只有无奈。江牙儿一愣,胸腔的鼓噪冲动渐渐湮灭,化作一缕叹息。
人死哪有复生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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