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没看见,先看见个小孩。
站在不远处,眸光冷漠地盯着他。
周围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唯独他站在原地,既不惊慌也不恐惧,吸引了孔雀妖君的注意力。
“你是哪家的小孩?”
慕焰嗔并不答话,眸光更冷了些。他从枪鞘中抽出长/枪甩开,榫卯处自动连接紧扣,枪尖寒光凛冽。
“不自量力。”孔雀妖君嘲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和我作对?”
火光中却又跌跌撞撞跑出两个人影,是早点摊摊主和他的女儿,前者的熊掌已经被燎焦了,怀中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儿。
“呵,还有两只虫子。”孔雀妖君手中折扇开合,扇子是由一片片雪白的雀翎组成,在他开扇的瞬间,雀翎化作寒芒射出,就像碾死两只蚂蚁一般,朝着父女两人掷了过去。
眼见雀翎逼至眼前,摊主只来得及背过身去,将女儿护在怀中。
然而预计中痛楚并未到来,之前徘徊在早点摊钱的小少年挡在他面前。
雀翎射中枪身,叮然坠地,那小少年低声说:“快逃。”
“你、你自己小心……!”
摊主知道他修为不俗,虽然是个孩子,但身手比自己要好得多,犹豫片刻,重重一点头,抱着女儿飞速逃开了。
“哦?”孔雀妖君一挑眉梢,折扇一收,抵在唇边,“你是哪个宗门的孩子?”
慕焰嗔反问:“你又是哪座山头的禽兽?”
孔雀妖君眯了眯眼,半张脸藏在扇后:“伶牙俐齿。”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却出现在他面前,朝着他猛攻过来。
-
天将明,会客花厅。
苏檀坐在首座,呷一口热茶,视线从在座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杏林镇慕家的旁支都在这里了。
“近日,我收到几封信件。”她放下茶盏,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不一。
“这些信件有来自大漠的,来自汴州的,来自清河的,都是慕家分散在当地的旁支。”
哗啦一声,慕振琪拱开椅子从原地站了起来,赶紧表忠心:“神女,万万不可听信这些小人的谗言啊!大漠偏僻炎热不宜居住,汴州各路仇家盘根错节虎视眈眈,清河的旁支更是早已落寞,他们如今想要少主,不过是因为谁能收养少主,谁就能自称为三危谷的正统,心思不纯,都不是为少主找想的!”
苏檀以手撑颌,淡淡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是真心为你家少主着想的?”
“神女有所不知。”慕振琪朝她恭敬地拱了拱手,“论血缘,我算是少主的叔公,虽然已经不住在谷内,但一直心系三危谷的安慰,否则也不能在谷中出事的第一时间及时寻到少主的下落。这些人消息来得迟也就算了,人也不亲至,只凭几句口头的信件,就想将少主带走——”
“殿下,即便您不选择我,难道就放心将少主交给这种人吗?”
他这边慷慨激昂地陈词着,那边苏檀却已经开始走神。
她注意到,花厅外,枫叶又落了几片。
天气渐渐冷下来,苍梧山又要进入深秋。这个季节对她来说有点难熬,君不见乃是一种至寒奇毒,这种毒发自情愫,却作用于身体,叫她病骨支离,受不得半点风吹雪寒。
往常这个季节,她已经披上厚实的毛绒披肩了。她摸了摸身上略显单薄的布料,奇异地发现,今天竟然没觉察几分冷。
日月焚确实是个好东西。
即便只是宿主留下的几滴血,对她来说都有如此奇效。如果那不是慕焰嗔,或许她还真会好好和他交流几番,倾尽所有珍贵的物什,以交换几滴血来。
可惜,那是慕焰嗔。
“神女?神女!”
苏檀稍稍回神,揉了揉眉心:“既如此,你明天带他走吧。只一条,三危谷在外树敌颇多,你接他回到族中,必须对外人隐瞒他的行踪,更不可向旁人提起他的身世和身份,否则——”
她微微抬眸,眸中妖冶的光华一闪即逝。
“自然自然,神女放心,这些道理我是懂得的。”慕振琪喜形于色,连连叩首。
苏檀深感倦怠,压下快涌到喉咙口的滚字,轻咬着字句说:“慕家主,无事的话就先行离去吧,我要休息了。”
慕振琪看了看刚亮起来的天色,心下疑惑,不过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也没说什么,和同族小声交流着离开了花厅。
-
风穿堂,寂静无声。
石婆婆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揉捏着她的肩膀叹气:“你呀你,总是这么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玉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毛病呢?”
苏檀轻轻笑了笑,闭着眼眸回答:“这个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您觉得我心软。”
“你担心阎王点卯令未消除,轩辕坟的杀手会再度找上苍梧山,才想将那孩子送走,怎么不肯跟他说实话?”
“我是讨厌他才送走他。”苏檀哼了一声。
她说着讨厌,眼前却又浮现膳房中那一炉被熬好的药汁,咕嘟嘟冒着热气。这药很难熬,不同药材放进去的时间和顺序不同,药效也不同,煎药的火候也需小心把握。往常都是婆婆替她煎药,石婆婆算很熟练的了,有时都不会小心弄错,白白浪费一副药贴。可慕焰嗔从来没有弄错过。
一次都没有。
她心中的烦躁感更甚,不知怎的,觉得慕振琪那张喜形于色的脸格外碍眼。
她睁开眼,正要离开花厅,却见到半山腰上流火飞坠,如密集的火雨砸在地上,巍峨城池中一线连绵的火花密集炸开。
巨大的音浪隔着云雾和遥远的距离,依旧清晰地传入耳中。
她脸色微变,火速掐了个云诀,朝着万妖城方向驾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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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招交手,慕焰嗔摸清楚了这只孔雀妖的修为。
元婴中期。
手上的长/枪是从苍梧山武库中选出的,为冰山玄铁质地,在修真界制作法器的选材中是炙手可热的选择,只是上次和李玄及打了一场,上面就有了裂痕。
没交手几次,上面的裂痕扩大,猛然从中段断裂开来。
慕焰嗔及时一闪,却依旧被裂开的玄铁碎片划伤了脸颊,几滴鲜血飞溅上了白孔雀的脸颊。
“你枪法使得不错——教你枪法的人,应该是个高手吧?”他持扇而立,扇光如弧,也如寒光凛凛的镰钩,“不过和我交手,还不够格。”
小少年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挤出血珠愈合,
“我曾经和一个男人交过手,他的枪法,是我见过最惊艳的枪法。你有几分他的风范,但还差得远,只有几分神似,这个人的名字大名鼎鼎,想必你也听闻过,他叫凤惊雪。”
“凤惊雪?”慕焰嗔声音嘶哑。
“不错。”白孔雀洋洋得意起来,“我可是和他交手之后,还顺利从他手下逃跑的人,你知道我的实力了吧?算了,跟你这种没见识的小孩儿说不明白,说不定你连天下第一凤惊雪的名号都没有听过。”
只是顺利逃跑,又不是顺利打赢,不知道他为何能说得这么骄傲万分。
越来越多的流火坠落在万妖城中,在落地的瞬间就化为了妖兽,四散狩猎城中妖民。一时之间,原本平静安宁的城池被鲜红染尽,就如苍梧山巅的枫林,融了满地。
汹汹烈火混着尖叫声,让慕焰嗔无法不回想起三危谷被屠戮当日的情形。
他不由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因痛楚而轻轻喘息起来。
借着火光,孔雀妖君看清楚这小孩的模样,一股不安忽然弥漫。
慕焰嗔的五官,不知为何给了他几分熟悉感。尤其是当他的神色阴沉下来时,这股似曾相识感更浓。
嘶,到底在哪见过来着……
最后他把这归类于错觉。
毕竟他堂堂孔雀妖君,又怎么会惧怕一个小孩儿?
他正要趁着他病,要他命,却有一道声音自远方传来。
“——我说谁这么大阵仗,原是孔雀妖君大驾光临。”
一个中年男人自虚空中踏来,正遭受磨难的妖民们如见救星,激动高呼道:“城主!”
城主一振长袖,将扑来的妖兽顺手掀飞,眉头紧拧,看向孔雀妖君:“这里是苍梧神山,万妖城在苍梧神女的治下,孔雀妖君如此不客气,是否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呢?”
“神女若来了,你想跑就来不及了。”他沉声警告。
白孔雀却摇着扇子大笑起来:“是吗?可是我听说,她前阵子为了护一个魔神转世,和李玄及打了一架。这几日我放进苍梧山的鸟就没看见她出过拒霜殿,所以呢,我心里有个猜测,她伤重难起,兼之寒毒发作,起身都难——”
“城主大人,我猜得对是不对啊?哈哈哈哈哈。”
城主心下微沉,苦苦劝道:“同为妖族,又何必赶尽杀绝?”
扇子在手中“啪”的一声合上,孔雀妖君阴沉了神色,妖目圆瞪,戾气喝道:
“是我要对她赶尽杀绝?是她苏檀要对天下妖族赶尽杀绝!”
慕焰嗔盯着他身上的血迹。
那是他的血迹,刚才长/枪断裂,他的脸颊被玄铁划伤,溅射到对方身上的血迹。
此刻,那些血迹似乎轻轻地蠕动了一下,但白孔雀并未察觉。
他还在慷慨陈词:
“妖族食人乃是天性!可苏檀却擅自定下法条,不允许妖族食人,违背法条的妖族都会被流放,严重者还要被处以斩刑。”
“她不爱吃人,我就当神女清高自爱,可我没有强迫她吃人,她却强迫我们不准吃人。你以为全天下的妖族都像你们万妖城的窝囊废,把这只母狐狸敬若神明?哈,我可没你们那么窝囊!”
“不趁她病,要她命,绝非我的作风!”
两人缠斗起来,对面毕竟是一位妖君,修为高强,雄踞一方的百妖之主,方可称为妖君。这白孔雀有足有上千年岁数,修为也深厚,万妖城城主不是他的对手,眨眼间败下阵,呕出一口血来。
慕焰嗔漠然地望着这一切,将一支竹笛横在唇边。
正要吹奏之时,一只手按在了她肩膀上。
接着是熟悉的檀香袭来,弥漫鼻端。
他脊背微微一僵。
“哈哈哈,苏檀,你还是出现了!怎么,你竟然还能走动?寒毒的滋味不好受吧?”孔雀妖君满脸扭曲地笑了出来,苏檀仅仅是出现一面,可落在他眼中,便已经是即将败北的表现。
他无比确定,自己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如今看见苏檀本人,更加深了这种确信。
这个美丽到让人失魂落魄的女人,脸颊失了健康的色泽,本该红润的唇瓣也是苍白的,她原本就很病骨支离,可眼下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些,宽大的腰带束起一段柔韧的纤腰,像是一掐就能折了。
可苏檀连一眼都没看他。
她握着慕焰嗔的肩膀,手指加重了力道,压抑着涌到喉咙口的咳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面色微僵,冷硬地回答:“我在哪里,和姑姑没有关系吧?”
“我还是你一天的姑姑,那就还有一天的关系。”苏檀强行把他的身子掰过来,恼怒无比,“我不是让你跟着杏林镇的旁支走吗?要是我没发现,是不是等明天就看不见你人了?”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慕焰嗔不甘示弱地呛声,“你不是讨厌我吗?还管我干什么?”
“你!……咳咳、咳咳。”苏檀被他气得咳嗽不止。
孔雀妖君见到自己被这样无视,脸都绿了。
“苏檀,你敢无视我?今日我来苍梧山,就是为了让这神山易主!”
妖族食人,也不全是为了口舌之欲,有些从上古秘境之中流落出来的邪修秘法可以让他们吃掉修士之后,炼化其修为和生命力转为己用。
不知道他又捉了几个道行高深的修士吃,修为比上次照面时高深了不少。换做寻常,苏檀勾勾琴弦就能他弹飞,可是他来的时机太凑巧——
恰好是她和李玄及决裂,君不见毒发之后。
那些寒气凝滞在她的四肢百骸,若不是慕焰嗔用血救了一下,她现在或许连床都难下。饶是如此,喉咙口也感到了一阵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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