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还有一战之力的剩下多少?”苏檀问。
“十不存一,他们太卑鄙了……竟然偷袭!”城主咬牙回道。
苏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组织人手援救民众,这只孔雀交给我来对付。”
“姑姑,我……”
慕焰嗔刚一开口,就被她袖风一拂,送到了一边去。
“肖城主,把这孩子带走,照顾好他。”慕焰嗔还要挣扎,却被苏檀狠瞪了一眼,“别瞎掺和。”
城主赶紧把小孩夹在手臂里就跑。
“呵呵,苏檀,好歹我也是一方妖君,有备而来,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白孔雀脱了那件碍事的羽氅,折扇激射出数片羽翎,苏檀仰头避开,他又闪身到了她面前。
她一脚踹向对面,却被握住足踝,猛然甩了出去。她足尖点在高处的水车上,旋身化掉冲劲,狐尾像朵盛开在狂风中的绒花。
唤出七瑶琴,纤白的指尖拂过琴弦,音浪如轻柔的涟漪荡开,所到之处却将万物拦腰斩断,长街边照明的灯龛也腰斩了,烛火掉在地面的水凼后熄灭,于是万妖城中的清晨只剩下了某种清冷的、雾白色的寂寥。
然而音刃只为表象,她在琴音之中藏了一道能摄人心魄的靡靡之音,会将人困在他最难以走出的幻境之中。
激荡的烟尘散去,孔雀妖君的动静消失了,一道白影成大字形摊在地上,白发也缭乱在湿漉漉的地面脏污了,像只被拔了毛的凄惨孔雀。
苏檀走了两步,顿了顿,有些喘息。她伤好不久,尚未痊愈,这样催动灵气其实对身体损耗极大,她扶着旁边的木栏,缓了片刻,又撑着一口气走到宋昭旁边。
孔雀妖君,宋昭。
他双眸紧闭,两侧耳窝处却有鲜血汩汩留下。
耳蜗?
下一刻,本以为已经陷入幻境的宋昭却猛然睁开了双眼:“哈哈哈哈,小爷早猜到你这只狐狸会耍阴招,我早就自己戳破了耳道,根本听不到你的琴音,没想到吧!”
苏檀抬手格挡,他在撞上她的瞬间就化作了原形,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色孔雀。苏檀不抵巨力,被撞飞出去,撞进坍塌的废墟里。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幸好狐尾在身后垫了一下,她勉力支撑起了身子,却吐出一口血来,发簪也掉落了,三千青丝披散而下,唇角一抹鲜血,却美得越发勾魂摄魄。
宋昭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他噌然展开羽扇,神色扭曲,带着压抑已久的畅快和极乐:“我说过今日要让苍梧山易主,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他抹除了耳蜗中的伤势,同时蹲了下来,扇缘迫近了女人莹白的脖颈。
那截从领口露出来的脖子,纤细柔美,肌肤软嫩得吹弹可破,锋利的羽扇边缘只是逼近,还没有触碰到,就已经将肌肤割出了一道血痕。
宋昭恨她恨得要死。
苏檀接管苍梧山之前,十万大山里的妖族是多么自在,想吃人就吃人,想作恶就作恶。偏偏她接管苍梧山后,妖族有了法条,有了律令。
三百年前,是她夺走了妖族的自由。宋昭当时第一个举旗反抗,却敌她不过,被打了个半死。
时至今日,若不是苏檀身中剧毒,三百年来的折磨拖垮了她的身心,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到这里,甚至居高临下地俯瞰身受重伤的她。
这三百年来他没一日不想报复回来,可今日夜袭万妖城,终于得偿所愿,将苏檀的生死握在手中,他却又不那么急着杀她了。
“曾几何时,你是我遥望的对象。”宋昭奚落着她如今的惨状,“妖族敬你若神明,你为何要背弃妖族?”
“我从不曾背弃妖族。”
苏檀冷冷地抹去唇角血迹,声音嘶哑:“妖族和人族修士的矛盾本就累积了数万年,你们偏偏还要激化矛盾。你是一方妖君,想伤人就伤了,想吃人也吃了,那就考虑过你治下的小妖吗?你关心过他们会受到人族的何等报复吗?”
“惺惺作态!”
宋昭挥扇欲割下她的头颅,手却不受控制停在了半空中,只听一阵悠扬的笛声自不远处传来。
长街尽头,被该早就被城主带走的慕焰嗔却出现了。
他横笛在唇边,随着笛音吹奏,先前溅射上去的鲜血灵活地化作数只蛊虫,沿着宋昭的耳洞、眼角、口鼻钻了进去。
剧烈的痛楚传来,只在短短的刹那间,宋昭就已经七窍流血,形容可怖至极。
“纵血为蛊?这不是三危谷已经失传的秘术,你怎么会使用?”
宋昭咬牙问道,踉踉跄跄站起,试图运力将体内的血蛊逼出,血蛊却更往身体深处钻去,途经之处,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狂乱了起来,五内如焚。
“你回来干什么!”苏檀语气急促,气得想抽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我来救你。”慕焰嗔冷冷回答,“就这一次。”
他站在孔雀妖君对面,将苏檀挡在身后。之前设计溅射上去的血蛊如今已融入宋昭的四肢百骸,一分二,二分四,在他体内翻天倒地地作乱。
宋昭疼得眼前一黑,或许是久违的恐惧唤起了他的记忆——他终于记起,为何会觉得他如此眼熟了。
他长得和那个带给他噩梦的男人如此相似。
枪法卓绝,还会失传已久的血蛊秘术,他早该猜到这小杂种的身份。
血蛊折磨得宋昭痛不欲生,他尖啸一声,化作一只浑身雪白,高大如山的孔雀,孔雀振翅一飞,掀起烈烈狂风,然而没飞多远,笛音却越发急促起来,如厉鬼催魂,使这只孔雀没飞多远,就跌下了山涧,一路滚到了不知何处。
苏檀的意识有些模糊了。
一只倒塌的烛火燎着了珠帘,她背后坍塌的木屋燃烧了起来。
慕焰嗔站定在她面前,手中握着笛子,隔着汹汹火光,一时之间谁也没率先开口。
额角的鲜血流下,苏檀抬手抹了一把,却不慎将鲜血在睫毛上抹开,更加看不清楚了。
“我走了。”他轻声说。
走?走去哪?
“您不喜欢我,我不会待在苍梧山。感谢这几天的照顾和收留,我要去追查三危谷灭门案的真相。”
他蹲下来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角的血迹,郑重地道别。
苏檀差点气厥过去,觉得他简直不知轻重。
无论覆灭三危谷的仇敌为何人,对方连他天下无双的爹娘都能杀,怎么可能是现在的慕焰嗔对付得了的?
“一会儿城主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返回来的时候,就能发现您。没关系,好好休息吧,姑姑。”
说罢他起身欲走,却走不动。苏檀看上去离昏迷就差一口气,撑着身子的动作都困难,却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不准走!”
“姑姑……”
慕焰嗔看上去有些无奈,想把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抢出来,但是苏檀攥得死紧。她终于坚持不住,灵气的过度消耗加孔雀妖君对她的重伤,让苏檀意识昏厥,倒在了地上。
可她晕过去时,攥着他衣角的手也没有放开。
慕焰嗔试了许多办法,都没有办法抽出,她攥得那么紧,纤细的五指拢得发白,看上去几乎有点顽固。
他想了想,灵气凝在指尖,正要将衣角割开,却听到昏迷中的苏檀呢喃自语:“不准走,不准走……”
“敢走你就完蛋了……”
慕焰嗔:“……”
……
苏檀做了个梦。
很长一段时间,她畏惧做梦,梦中看见的男人会一遍遍将她杀死,用尽残忍的手段折磨。
可这个梦不同,这个梦里满是陈年旧事,甚至能算一个平和的好梦。
她又梦见了李玄及。
那时正处在仙魔大战期间,他们刚从魔族手下救下一座被占领的城池。城主十分感谢四人,留他们在府邸做客了一段时间。
这座城池靠近九幽魔界,乃是人间界与魔界交界的边陲处,一来需要监视魔族的动向,二来正值年关,战事又平息了些许,是个难得能喘口气的好时机。
恰是上元佳节夜,城中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彼此有心意的男女会邀请对方前去逛庙会,凤惊雪和慕归璃天还没亮就出去了,苏檀早就看出他们之间眉来眼去的苗头,谁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就差那临门一脚,对此也并不惊奇。
她提前半个月就邀请了李玄及。
可是到了上元节这天,李玄及却不知所踪。大概到了午时,他才回到府邸,深色的衣袍上都是血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自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这座城池靠近魔界,他为了磨炼剑技,经常去魔界里狩猎魔族,早把和她的约定忘了个一干二净。
苏檀自然是和他大吵一架。
李玄及自知理亏,一开始还打算道歉,但是苏檀吵着吵着就哭了。李玄及最不喜欢处理女人的眼泪,而他最不喜欢处理的眼泪里,又是苏檀的眼泪。
所以她一哭,他就烦躁了,说了一堆伤人的话。问她是不是没人约寂寞了,还问她为什么不跟正在追求她的城主公子一道出去参加庙会,非得缠着自己。
那是君不见第一次毒发。
李玄及走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只感觉一股深浓的寒意席卷全身。
昏迷的她被返回宅邸来取东西的慕归璃撞见了。
苏檀醒来,倚在床榻边,冷冷看着她。
这个可恶的女人此刻看上去有几分尴尬,她摸了摸脖子说道:“我替你把君不见解了吧。”
这事说道起来也有几分滑稽。
三百年前的苏檀是个把一切靠近李玄及的女人都视为情敌的极端恋爱脑,慕归璃也在她的仇视之列。被莫名其妙针对几次后才搞清楚前因后果,这女人不是个会吃亏的性格,当即就选择了报复回来。
慕归璃是三危谷百年难见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谷主。她喜爱研究已经失传的奇毒、怪毒,君不见就赫然在列。
此毒极为好解,只要中毒者与心上人两情相悦,自可不药而愈。
君不见也不是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只是毒发时会感到浑身冰冷,如置身冰天雪地。而慕归璃给她下这毒,除了君不见本身并不致命之外,也是想让她每次毒发的时候,想到自己无法和心上人两情相悦,心中会膈应几分。
她说要替她解毒,苏檀却把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抽了回来。
“用不着。”她冷冷说道。
“留着提醒我挺好的。我又不是傻子,痛了自然知道放手。”
痛了自然知道放手。
可她痛了三百年,都也没放手。有时候苏檀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从骨头缝里贱得发慌。
蝎姥说过,君不见是天下第一好解之毒。一开始的时候,它的毒发并不影响什么,只是冷了点,灵气窒闷了点。
可滴水石穿,这毒素在她体内发展了三百年,每次她多难过一分,毒发就更严重一分,最终累积到今日,成了几乎要她命的剧毒。
有时候她会吐槽原著“苏檀”是个不要命的脑残恋爱脑,为了李玄及突破境界,竟然可以养育慕焰嗔那么多年,只为取得圣蛊日月焚。
最终沦落到个身死魂灭,身体还被当做筹码送给冰魄城的下场。
可有时候她也会客观地审视一下,知道自己和她相比,不遑多让。
阎王点卯,她不单是为了保护慕焰嗔,也是为了和李玄及为敌。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希冀着死在他的手下。
三百年来无望的单恋已经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求死不能。可她是苍梧的神女,她不能抛弃那么多信赖着她、仰仗着她的子民。
她心存死志,只是自觉掩饰得很好。在每一次交锋中,她都期待对方能杀了她,将她从君不见的折磨中解脱。
可不幸也幸运的是,她终究还是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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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黑暗。
意识犹如从冰冷深水缓慢地浮出水面,肺腑有些发烫,也有些发闷。
苏檀从那场热闹的上元佳节中醒来,视线空朦,她努力眨了眨眼,总算能看清楚模糊的人影。
“姑姑。”慕焰嗔凑身过来,替她擦了擦眼尾的泪水,“你做梦的时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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