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趴在阳台前认真看着自己做出的配纸，她撑着自己已经酸到不行的腰，努力从窗台上选出了一张最靠近“包书纸”原色的配纸。

“依旧还是有些差距。”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希声心里清楚，到目前这个程度她已经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了，但所谓的“成果”依旧距离可以给“包书纸”做配纸相差甚远。

“问题究竟出在哪？”

希声仔细在阳光下对比着残页与实验出的几版配纸。

普通发笺中的有色纤维是类似于人类毛发的黑色丝状物，但黄云母金叶发笺中的有色纤维透明度更高，有一种宛若丝绸般的光泽感，但普通丝绸纤维遇水会影响其膨胀度，而金叶发笺中的有色纤维明显历经千百年也未受其影响。

“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材质。”

希声在材料室中一圈又一圈的徘徊，她看着材料室书架顶部堆放的书籍，然后目不转睛的站定思索着。

“希声，国内W大化学与分子专业是全国文物修复材质还原度最好的专业，网上有很多JZ文物修复中心的公开课，有时间你也可以听听。”

“师傅，你在做装裱师傅之前怕不是位学者吧？连W大这么高端的专业你都知道？”

“学无止境，慢慢学去吧你。”

希声猛然想到，当年师傅提到的W大公开课，当年她一个人躲在古籍馆阁楼用那台破旧电脑偷偷听过的公开课里似乎有提到过一种叫做墨飞云丝的材质，遇水不变，其多为藏袍的原材料，只是因为该材料的原生植物只生长于藏地，所以内地极为罕见，只有个别国内顶尖私人工作室拥有该材料。

希声立即上网搜索相关材质，其实这在藏地并不是多名贵的材料，只是内地稀少所以罕见。而当网上的藏袍图片出现时，希声猛然惊觉，似乎这几日来同样的藏袍她似曾相识。

莫拉.......

希声立马取过钥匙奔出了实验室。

“希声？去哪？”王伽拎着盒饭站在古籍部的门口看向头也不回的希声。

“回民宿！”

·

如果有游客第一次来到愣野民宿，那他的目光一定会被大门右侧玻璃窗内的深绿色藏袍所吸引，它并不华贵，剪裁似乎也平平无奇，但在玻璃窗内的右下角处却放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阿妈送给小灿的14岁生日礼物”

希声站在这件藏袍前久久无言，不同于其他游客感慨于这件装饰物所传递的家庭式民宿的温暖氛围，此刻她更在意的是这件藏袍的材质——墨飞云丝。

“希声，最近很少见你回民宿，明天就要走了是不是？”阿贡叔不知何时来到了希声身旁问道。

“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阿贡叔，你有看到莫拉吗？”希声忙问道。

“她去买菜了，应该快回来了。”

“那我在这等她。”

正午时分的阳光洒向玻璃橱窗内，右下角童稚十足的汉字歪歪扭扭的沐浴在阳光下更显可爱。

“这是莫拉女儿写的吗？是汉字？”希声忍不住问向阿贡叔。

阿贡叔叼着烟袋，“是。她阿爸是汉族人，以前他们一家都在b城生活。”阿贡叔倒了倒烟袋里烧焦的烟草，“那孩子走了以后，莫拉才回来的。”

“那.......”

希声的话还没说完，莫拉便带着一筐菜回到了民宿。

“希声，吃饭了吗？”

莫拉笑着看向希声。

希声微笑着摇了摇头。

希声想似乎每一次见到莫拉她的第一句话都是“吃饭了吗？”最后一句永远都是“吃饱了吗？”

希声坐在厨房灶台边看着莫拉煮面，她犹豫着究竟要不要问关于墨飞云丝的事情，她生怕她的问题触及她心里的裂纹。

“希声，有话要说？”

希声愣了愣，她似乎可以看透她。

“啊.......嗯，那件藏袍的材质.......莫拉，你有听过墨飞云丝吗？”

莫拉向锅内下面的动作明显短暂的停滞了一下，但很快她便继续着动作，“听过，那件藏袍就是用它做的。”

“嗯，那哪里还能买到呢？”

“要去拉萨了。”

希声忍不住扣了扣指节，现在过去拉萨往返也要一整天的时间了。

莫拉见希声无言，便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

“那先吃面？”

“好。”

贾央坐在房间内，面无表情的用食指与中指敲击着装着配纸的锦盒。

床太硬。

被子不够软。

房间不够香。

易念这个蠢货，要不是他没事就跑出去与古籍同生，他何苦跑到这民宿吃这份苦。

“自私自利的家伙。”他忍不住愤懑道。

下一秒，贾央重重的躺在卡垫上，因为整个人摔得太过用力，忘记了卡垫并不似普通床垫一般柔软。

“啊！”他忍不住惊呼一声。“我那长满八块腹肌的男神腰!”

他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瞪着双眼道，“希声，你最好赶紧用我带来的配纸把易念修复好，不然本尊绝不放过你。”

希声坐在靠近落地窗的餐桌旁边，热面氤氲出的热气将她与莫拉阻挡在了两边，她的影像变得有些模糊，一时让她以为自己再度陷入了幻境。

“希声。”

“嗯？”

“我昨晚做了个梦。”

希声放下刚刚挑起面的筷子，抬头看向莫拉。

“我梦见了小灿。”莫拉微笑着说道，“她说，她想送给你一条腰带，随你处理它。”

“腰带？”

莫拉依旧微笑着，“墨飞云丝的腰带。今天你竟然也问起了，看来你真的和小灿有缘分。”

希声一怔，她看向前台上那张照片。

“莫拉，小灿的全名是.......”

“王灿，我和他爸爸希望她，像阳光一样灿烂。”

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洒向室内，它温柔的泼洒向莫拉的头顶，已经斑白的发丝在那一瞬散发着光芒，希声有些晃神，因为在一片氤氲后，她似乎也见到了那个她在梦里也不敢见到的人。

“莫拉。”

“小灿，就在光里。”

莫拉一怔，她并不清楚希声在说什么。

希声伸出手，阳光照射在她摊出的手掌上，“你看，她在握着我，也在......”她伸过手轻轻触碰着莫拉的发丝。

“拥抱你”

·

“那两个孩子说的是今天上午九点送配纸是不是，这就剩五分钟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来。”王伽的话语刚断，远远的便看见羽然洋溢着微笑蹦跳着跑了过来。

“王老师、邬老师，东西我带来了。”羽然忙堆着笑，郑重的将一盒原纸双手捧给了邬旭。

邬旭小心的打开锦盒，几乎是与希声找到的残页完全相同的原纸，除了明暗度稍有差别需要氯酸调成外，几乎没有差别。

“你父亲的工作室确实厉害，这次又多亏他帮忙了。”

“老师您客气啦。”

王伽看着锦盒里的古造纸也忍不住赞叹，可下一秒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希声怎么还没来？”

“希声？”羽然忍不住重复到这个名字。

“你认识？”

羽然摇摇头，“只是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她迟到了，估计是做不出来了。”

希声在材料室等了很久，直到九点十分，配纸才算完全晾干。她小心翼翼的将它装入盒中，晨光下，发笺中金丝萦绕，希声知道，这光是从王灿藏袍中抽丝而出的。

她的一生都与纸为伍。

若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吧。

她小心的合上锦盒，飞奔向工作室，等到她快走到一楼工作室门口时，蓦然发现贾央正站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贾央？”

贾央眉眼上扬道，“你还记得我。”

“记得，不过，你怎么在这？”希声问道。

“受人之托，来给人帮忙的。”贾央摇了摇手里的锦盒说道。

希声没问他是给谁帮忙的，她也不会问，与陌生人搭话这件事，她终究还是不擅长。

即便两个人一路同行，却也沉默无言。

“希声！你迟到了！”王伽远远的看到希声的身影，便赶忙快走了几步假装愠怒道，可他嘴角却扬着笑。

“抱歉，我........”

我的配纸刚刚才晾好这句话还未说出口，她的目光便被邬旭手中近乎完美的配纸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这.......完全没有瑕疵。”

她突然有一瞬的冲动想要藏起手中的锦盒。

相形见绌，大概就是此刻的情景。

相比之下，贾央却浑然不在乎的瞟了希声一眼，大踏步的走向前。

“邬旭老师是吗？”他挺直了腰背问道。

“您是？”

贾央微微颔首道，“我是希声朋友的朋友，说来绕口，我这次受人之托，替希声给您送上一份配纸。”

希声听到贾央的话一时愣住，她的朋友？

她什么时候找人替她做了配纸？

邬旭看了看希声，没多说什么，将手中羽然刚交给他的锦盒递给了王伽，然后接过了贾央递来的锦盒。

闪闪发光的金色发笺在阳光下更为璀璨，难得的是，做旧如旧的工艺看起来完全不似新纸，论还原度而言甚至比羽然带来的古造纸更为贴近原物。

“这这简直就是一比一还原吧！”王伽忍不住赞叹道。

羽然忙走上前，她看着贾央递过来的锦盒忍不住在心里惊讶道，国内竟然还有比她老爸工作室更加还原的古造纸，这个贾央究竟是何许人也？

王伽笑道，“希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厉害的朋友，早点让你朋友把纸送过来多好，那你也不用辛苦这么多天了。”

王伽的话让希声更加觉得羞愧，她只好微微低着头，紧紧将自己的配纸藏在身后。

她不是觉得丢人。

只是觉得.......对不起王灿和莫拉。

邬旭看了希声一眼道，“你自己的配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