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看到你道侣了，你和他站在一起，还真是天造地设凤协鸾和的般配。”

晦暗的幽洞里，宋凌原本在替男人疗伤，听到话后，动作一滞，运功失败。

男人偏过头。他生得冷峻，平日哪怕受伤再重，眼眸深处的孤傲也不会折损半分，此时却偏偏泛起波澜。

“我真的很难相信你说的话，你当真不喜欢他？”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架势，宋凌有些后悔和他提起过自己的道侣。

她嗯了一声，燕恒追问：“不喜欢还和他站在一起？不喜欢还当着众人面亲吻于他？”

宋凌不知他看去多少，只得解释道：“这世上的感情不是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他师尊和我师尊是师兄妹，他和我是道侣，我对他……还是有几分责任。”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这，替他的分神疗伤。

奇邃医仙说，像谢晏这样练功出岔、元神分裂的情况实属罕见。他嘱咐宋凌要好生照顾燕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务必不要让燕恒和本体见面，否则任何一人出了差错，都有可能导致谢晏的灰飞烟灭。

所以这七年来，她一直谨遵奇邃医仙嘱咐，照顾好谢晏、燕恒的同时，严防死守他二人会面。可没想千防万防，燕恒竟自己跑去见了谢晏。

宋凌垂下眼：“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去见他吗？”

“你是叮嘱过。”燕恒徐徐说，语气却仿佛浸过冬日寒冰之下的湖水。“可我为什么要顺从你？”

“我是你的仆役，还是你养在外面的狗？”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抬起垂下的漆黑眼睫，待宋凌同样抬眸看他时，直视宋凌，近乎发誓一字一句说：“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他鲜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时候。自从七年前宋凌找到他从妖兽手下救起他那天起，他对宋凌，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可再言听事行，也不代表他一直会听她的。

“你怎么了？”宋凌关心。

“我没怎么，我只是突然醒悟了。”他看向宋凌，“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不需要事事都听你的。”

她是他本体的道侣，可这话她此刻却不能说出口。

等宋凌回过神，她已经回到玄天宗。

燕恒的态度让她烦扰，正思索日后该如何和燕恒相处时，门外弟子前来传话。

“宋尊者，仙尊找您。”

宋凌下意识算了下日期，御剑往紫微峰飞去。

她现在住在清雨峰。自七年前她突破化神、继承清雨峰，谢晏也继承他师尊的仙尊之位后，她就搬离紫微峰和谢晏分开居住。也就是那年，谢晏练功出岔，元神分裂。纵使宋凌寻得分神，也不能使二人合二为一。

奇邃医仙说，宋凌发现得太晚，若是有宋凌早在旁照应，谢晏不会落到如今元神分离田地。他提议宋凌搬回紫微峰，但被宋凌拒绝了。

——她对谢晏，虽有愧疚，但更多是避而远之。

她和谢晏的婚约，是两人师长定下的。宋凌的师尊担心宋凌不能在一百二十岁前化神，便有心替她找一天赋异禀的水系男修入赘清雨充作炉鼎。恰巧宋凌的师伯想替自己徒儿择一佳媳，便向宋凌师尊提议两峰联姻。以他徒弟的资质，纵使不是水系，也能使宋凌裨益良多。

宋凌的师尊答应了，所以宋凌也答应了。

但到底不是水系，许多水系渡气能做的事，到他二人身上，非得双修。新婚那一年，宋凌过得实在荒唐。许多她认为不正、白日宣淫的事，她和谢晏都做过。每次她拒绝，谢晏那双黑如点漆的平静眼眸都会凝上淡淡的雾气，平日里矜贵自持的仙尊之徒会跪在地上仰视着她，哀求着她。有时甚至会搬出宋凌师尊。

宋凌拿他实在没辙。

她自认和谢晏没太多感情。他们虽是同门但未在成亲前多见过几次。他二人本可像修真界大多媒妁之约的夫妇一样相敬如宾。可偏偏她需要谢晏的灵力，而谢晏年少气盛，不善禁欲修身。

所以在突破化神、继承师尊的清雨峰后，她选择马不停蹄地搬离紫微峰。

原以为能就此避开谢晏，没想谢晏却说，哪怕凡间再疏远的夫妻，也能初一十五见上一面。他说要写信让宋凌的师尊说和，宋凌无奈，只得答应每月初一十五会定时去紫微峰一次。

察觉今日并非十五，宋凌轻松口气。

果不其然，此次谢晏找她，是为西域的事。

西域是鬼修的聚集地，原和中洲井水不犯河水。可偏偏这几年，闯去一位修真者，逢人便杀，连鬼尊妻弟也陨落于他手下。

鬼尊认出他所使的招数来自中洲玄天，便派人传话玄天宗，要谢晏尽快处理此事。

“我倒不怕他翻脸，只是此事毕竟事关和玄天宗声誉。整个玄天宗，除了那些不愿出山的峰主长老，就以你和我修为最高。此次西域祸事，我想派你前去，你愿意吗？”

宋凌明白他的安排。他是仙尊，自然不能离开中洲。剩下能调动的人里，就以宋凌，修为最高，最值得信任。

宋凌想答应，可又有些犹豫。燕恒不比谢晏，他没有谢晏所拥有的常识。这些年她隔三岔五出宗照顾燕恒，燕恒都为她惹出不少祸事来。此次若是答应去西域，怕是至少半月不能回来。半个月的时间……

她实在担心燕恒。

谢晏看出她的迟疑，询问：“怎么？”

“我恐怕要带一个人。”

不管燕恒愿不愿意，她都要把他带在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她这话说完，明明谢晏还是刚才征询意见的样子，眼里的光却逐渐黯淡下去，变得晦暗、深沉、难解。

“齐师妹吗？”他问。

“不是，是我在宗外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这样啊。”他轻轻笑了下，但宋凌感觉他并不开心。

“那等你回来，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他嗓音温柔地说。

“嗯。”宋凌胡乱点头。她怎么可能介绍谢晏燕恒认识，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应对温柔缱绻的谢晏。

有时，她心中甚至油然而生一种错觉——谢晏正是清楚她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温和的人，才刻意摆出这样一副温柔款款的样子来。

但这怎么可能。谢晏是天之骄子，是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仙尊之徒，他的温柔宽和，他的君子仁义，怎么可能会是刻意摆出来的。

她转身离开，谢晏却叫住她。

“宋凌。”

他嗓音轻柔，宋凌却有不好预感。果不其然，等谢晏移步到他面前，微俯下`身，目光似水凝视她时，就提议问道：“今晚要不要留下？”

在紫微峰的记忆席卷宋凌，宋凌连忙摇头。谢晏见状流露出失望神色，却没多说什么。

“那我等你回来。十五怕是回不来了，我等你月初。”

宋凌羞恼，没办法回应他。谢晏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宋凌羞涩，他可不羞涩。

不待宋凌回神，他就在宋凌耳侧，轻轻印下一吻。

大殿外传来异样的灵力波动，谢晏抬眸看了一眼庭院的黑暗，顷刻收回目光。

“晚安。”他温柔地对宋凌说。

宋凌却对他的温柔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不该随意靠近我的。”

要不是记着眼前这位是她道侣，她早已下意识将本命剑召了出来。

谢晏苦笑：“我知道你防备心重，但宋凌，我们是夫妻。”

宋凌也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抱歉。”

谢晏点了点自己唇角。

宋凌僵着脖子，半晌，走上前去，认命地在他唇角轻轻印下一吻。

谢晏很喜欢她这样吻他。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

她正准备离开，谢晏却加深了这个吻，宋凌想挣扎，却被他抱紧摁住后脑。宋凌还想挣扎，却看清他眼里的雾气。

宋凌身躯一僵，选择妥协。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道侣。”

仿佛一炷香那么久，谢晏才结束这个吻，在宋凌耳边轻声说道。

他们还不算真正的道侣吗？他们都举办过道侣大典了。他还想怎样？

自元神分裂后，谢晏待她，似乎越来越轻浮。

直到回到清雨峰寝殿，宋凌仍旧纷扰不断。

寝殿的水镜照出她红唇和后颈上的红印。宋凌不明白，她已修得大成，浑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为什么偏偏这些耳鬓厮磨亲昵时留下的痕迹却仿佛在她身上烙了印般，轻易不得消除。

她抬起手，但一想到明天要去见燕恒，又陷入犹豫。

以燕恒的敏锐，一定会猜到她周身异样的灵力波动来源于谢晏对她做过什么。到时候，少不得说三道四。

若留着痕迹被他看见，他顶多自个儿在那生闷气。

宋凌不喜欢被他妄加揣测，也不想他情绪压抑。

正踟蹰间，就听身后传来燕恒的声音。

“他就那么好，你和他的吻，都让你回味良久？”

宋凌惊愕，待意识到声音主人是谁，回过头，就见燕恒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烛光绰绰，他站在那，眸光冷淡，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

她不是嘱咐过他不要来玄天宗？

“不来怎么见宋尊者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燕恒目光冰冷。

宋凌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他之前从没这样称呼过自己，看来早从弟子来禀告时起他就跟在她身边了。

“你化神中期了？”只有比她更高的境界，才可以跟在她身后不被她发现。

燕恒没有回答，他走到镜前，冰冷的指尖拂过宋凌耳侧谢晏留下的痕迹，嗓音清冷地挖苦道：

“宋尊者，你还真是好福气。旁人都道谢仙尊看似温柔可亲实则内里疏远清冷，可我看他待你从来不是。”

宋凌不想和他聊谢晏的事，她招呼他坐下。

当年他本体就是化神中期突破时练功出岔元神分裂的，如今他也境界升到化神中期，说不定不日就能觉醒记忆回归本体。届时她不必隔日出宗见他。

没想到燕恒却满面嘲讽。

“宋尊者道侣的玄天宗我不配进，宋尊者的桌椅难道我就配坐？”

宋凌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到这个孤冷的道侣分神，惹得他又在发脾气。她本就口拙不善交际，燕恒顺着她时，她尚且不知如何和他相处，更别提如今。

“你要是不愿就算了。”

她只是他本体的道侣，不是他师尊。她自认这七年对他已尽心尽力。他要是不愿再接受她，她只能寻求约束他以外的办法。

她这话不知哪里惹怒他。他移步到宋凌面前，质问宋凌：“宋尊者，你以前对我说，对你而言，我是和你道侣一样重要的存在。今日要是你道侣站在你面前，你还会毅然决然地说这话？”

她当然不会，因为谢晏从不会和她吵架。

“不是你不想我管你？”宋凌抬头看他道，“以前你境界低微，不得不依附我。如今你修为已远胜于我，已不是我能管治得住的人。燕恒，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宋凌停顿片刻才开口：“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她也自由了。

她早就觉得，分神虽是分神，但从分裂那天起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总倚仗她约束他、管教他，是不行的。

她只是他本体的道侣，不是他的主人。她没有权利桎梏他。

不过出于道侣的责任，她会在去西域前，将他交到奇邃医仙手里。有奇邃医仙看管，他就算想走火入魔，也没那么容易。

她召出剑欲走，却被燕恒拽住手。

“你很高兴是不是？以前我顺着你，你就算不喜，也不得不容忍我。现在我不听话了，你终于有借口甩开我。”

宋凌愣住，回过头，就见燕恒眼眶微红薄唇紧抿地站在那。

“宋凌，”他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识的只有你，有的也只有你。你现在不要我了，你让我去哪？”

“我没有不要你……”明明是他自己提出不要再听从她。

“你嘴上是没说，可你心里没这样想过吗？”

宋凌愕然。

她确实有烦恼过，燕恒的存在，让她没办法静下心来研读师尊留下的剑谱。但她从来没想过主动不要他。

他是她师伯的徒弟，就算他不是她道侣，她也会照料他。

“从知道你有道侣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注定会有这天。你是有名有姓有道侣的仙子，而我不过是藉藉无名连法术都要从你那习得修炼的散修。我早料到会有你不要我的这天，但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凭什么你道侣就能和你光天化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相携而立，而我却连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你要求我避着你道侣，却不能告诉你道侣我的存在？凭什么你和他住在一起，却要我独自待在这苍岚山？”

他慷慨激昂，连问三个问题，宋凌都没办法回答。

“我也是人，我也会嫉妒。我以为我主动‘抛弃’你，我就不会心痛，但我做不到。”燕恒平静地说道。

宋凌这才明白他今天的反常。

这些年，她为了谢晏安危和自己方便，总是要求燕恒躲在苍岚山。苍岚山是禁地，山间妖兽横行，除了偶尔结队成群来此历练的宗门弟子，少有人来。人是群居动物，但苍岚山花开花谢、春去秋来，燕恒能见到的，只有一个她。

她是他的全部，但她给不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难怪他会抗议？

宋凌想回握他，给他一些力量，这才发现他的手竟然这样冷。

他在发抖？

“抱歉。”宋凌道，“你说得对，是我过往太忽略你。我只想着你诸事顺遂着我，从没想过你的感受。我……我很对不起你。”

在他变得不太像“他”时，她没有想过刨根问底他身上到底发生什么，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他送走。

察觉她言语中的愧疚，燕恒抬头，定定问：“那你还会不要我吗？”

“我从没想过不要你。”他是她道侣的分神，她在他回到她道侣身体里之前，会一直选择保护他。

“有时候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只要你不放弃我，你说什么，其实我都是愿意遵从的。”

燕恒许誓道：“日后，你若是不想我再见你道侣，我绝不会去见。”

他想开了，只要能留在宋凌身边，就算低宋凌道侣一头又如何。

比起失去尊严，他更害怕失去宋凌。

他又恢复之前言听计从的模样，宋凌却不复当时的坦然。

“我自然不会放弃你。”她已经开始心疼他。

“哪怕你日后有了别人？”

别人？

“这些时日，你对我越来越心不在焉。很多次，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都越过我，不知道在思念谁。你跟你道侣说，你要带一个宗外的朋友去西域。那人应该不是我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比我要好得多。”

那人一定比他强。至少，那人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宋凌想起带他去西域，而他，却要靠愧疚才能挽回宋凌。

宋凌略略蹙眉，思索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燕恒把她的思索剑谱当成思念他人，把她说的“宗外朋友”当成其他人。

难怪这么在意，这么别扭。

宋凌不觉好笑。她不喜欢笑，此时却轻轻笑出声来：“那人当然是你，除了你，我还会带谁。”

她本就生得极好，眉如墨画，眼若月华，清雅淡远，澄澈温柔。只是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愁绪，像山间化不开的积雪烟岚，予人清冷疏远、多愁善病之印象。此时微微一笑，如云销雨霁、冰雪初融，登时叫燕恒说不话来。

宋凌目光投向燕恒：“我师尊出宗前，曾给我留下一套剑谱。她说，等哪天我彻底领悟剑谱上的剑招，她就会回来。原本我一直无法参透，这些天却乍然有所得，所以一直在思索剑谱的事。如果为此让你误会，我很抱歉。”

她的嗓音清亮且柔，燕恒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话，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用抱歉。我才是那个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我……”燕恒，“我听你这样说，很开心。”

这一晚，燕恒回苍岚山，辗转反侧。

他心里既想着宋凌的保证，又担心宋凌会后悔。

稀里糊涂睡了一夜，还没过一个时辰，已是天色渐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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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