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半米高的大灰狼从黑暗处走了出来,绿色的眼睛盯着苏茵,鼻尖耸动,舔了舔嘴巴。
苏茵站在原地,没有逃跑,绷紧的脊背和刻意放轻的呼吸出卖了她的紧张。
从前燕游带她去打猎,说过他在野外与猛兽搏斗的经历。
“面对猛兽,要么就打它个半死不活,要么就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拿命去赌,逃跑了,服软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看着灰狼,朝山崖的方向退了一步,伤口发裂的脚底板踩上了一截锋利的树枝,霎时血流如注。
灰狼嗅到这血腥气,更加兴奋,止不住地用爪子刨着地面,弓起背来,眼睛泛光。
苏茵缓慢地往断崖退,面色惨白,硬撑着不露怯,灰狼也颇有耐心,像是猫逗弄老鼠一样,慢吞吞地靠近,尖锐的爪子在地上刨出深深的印痕,教人看了胆战心惊。
突然,苏茵就开始奔跑,灰狼立马弓背追上去,全神贯注盯着她还在流血的脚掌,张口想咬。
直到一脚踩空,灰狼才惊慌起来,扑腾着,毫不犹豫瞄准了同样在下坠的苏茵。
灰狼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苏茵还能瞧见它那尖牙上不知什么动物的皮肉,灰不溜秋的一点,黏在牙尖,还在滴着血。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扑腾,在狼靠近自己的一刻,举起了手里的尖簪子,直直往它的眼睛里捅!
一声响彻的狼嚎贯彻天地!
尖锐的狼爪划破苏茵的衣裳,刺进她的皮肉,她使劲地把簪子往狼的脑子里捅,调转位置,让狼砸在地上给自己做了肉垫。
砰的一声,狼的头颅落在尖锐的碎石上,只剩了小半个脑袋。
苏茵不敢懈怠,拿起旁边的碎石,对准狼的脑袋,拼了命地砸,直到眼前血肉模糊,她才住了手,站起来,让大雨冲刷掉自己身上的血。
此刻,苏茵骤然想起燕游从前给她写的一封信,【自从上了战场,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雨天,大雨可以冲刷掉所有的血和泥,也会刺痛着伤口,提醒我还活着。】
血的气味会吸引来其他的猛兽,她不能久留,把簪子收起来,又拿了一把长而尖锐的石头在手里,步伐不稳地向林中走。
没走几步,她就发现了林中站着一个男人。
失忆的燕游,如今李三娘的丈夫,李家阿大。
他就那么站在离她五步之遥的地方,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看着她遇狼,看着她坠落,看着她疯了一样地颤抖着杀狼。
他只是看着。
抱着手臂,靠着树,事不关己的模样。
苏茵方才遇狼没有哭,杀狼也没有哭,此刻看到他,眼眶里滚下热泪。
幸好这是大雨天,他看不出来。
她走了过去,看着李家阿大。
李家阿大也看着浑身是血的她。
苏茵身上还不断往下淌着血,分不清是狼的还是她的,一身灰衣已然染成一片血红,割开了无数道口子,堪堪弊体。
鬓发自然也散了,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脸,愈加显得她瘦骨伶仃。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落在树林里,像是一场嚎啕大哭。
她的眼圈泛着一层红,但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眸里满是悲伤。
阿大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过来。
她依然没有开口,没有问他为什么见死不救,没有愤怒的指责,也没有惊魂未定的寻求帮助和安慰。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缓慢地平静下来,变得陌生而冷淡。
起初,苏茵在想,此刻要不要坦白,告诉他过往的一切,足以颠覆他现在生活的一切。
暴雨淋下来,苏茵脑子猛地清醒。
她其实压根没选择,燕游爱一个人的时候极为盲目且偏颇,什么都无法改变他。
她说出来,只会自取其辱。
她遇险,坠崖,他都无动于衷,怎么可能信她,放弃这里,放弃李三娘,和她一起走。
她本就不该有任何期待的。
从前的燕游爱她才怜她护她,舍不得她受伤。
可是对如今的李家阿大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一个讨厌的人。
世俗和偏见都无法将昔日的燕游从苏茵身边带走,如今的苏茵也无法将他从李三娘的身边带走。
燕游对爱人忠诚而盲目,对旁人冷酷又残忍。
她此刻就是那个旁人。
苏茵心里那么一星半点的侥幸灰飞烟灭,她看着面前人熟悉的眉眼,又觉得极为陌生。
撑着一副快要散架的身子,苏茵走到了他面前。
毫无预兆地给了他一巴掌。
她决定就此和过去的燕游一刀两断,以后燕游想怎么样都行,随便。
她决定一个人出逃,然后告知燕游的父母,燕游的战友这里的位置,让他们自己来找这个混蛋,面对这个混蛋。
苏茵这一巴掌来得太过突然,阿大有些发懵,回过神的时候苏茵早就走远了。
其他听到狼嚎的村民也来寻人,看见苏茵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得不敢言语,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吭声。
细丫来搀扶苏茵,李三娘撑着伞快步朝阿大走了过去,看见不远处的狼尸吓得不轻,赶忙查看阿大有没有受伤,问他是怎么个情况。
其他的汉子三三两两朝狼尸走去,把它剥皮拆骨,割了肉,正打算向阿大讨一些。
他神情复杂地开口道:“不是我杀的,是那个女郎杀的,我来时已晚,她已经杀了狼了,没能帮上忙。”
村民们面面相觑,李三娘也是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那样苍白瘦弱的女郎,居然能徒手杀了一只成年的公狼。
“阿大,你,你不是在说笑吧?”
阿大开口道“我何必说谎。”
苏茵给了他一巴掌的事情,他也没有提,对李三娘也没有提。
下山到一半,众人听到细丫的呼喊声:“快来人!她晕过去了!”
阿大眉头一皱,快步走过去,瞧见倒在地上的苏茵,还有蹲在一边慌乱不已的细丫。
“我来吧。”李三娘伸手要去把苏茵扶起来。
“你哪背得动,我来,她身上都是血,别弄脏了你。”阿大上前一步,把苏茵从地上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山下走去。
其他人还在讨论着苏茵杀狼的真实性,李三娘撑着伞跟在阿大身后,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高大的男人和他怀里的那一抹红,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安。
苏茵醒过来时又是一个傍晚,暴雨如注,天黑似墨,唯有桌子上一灯如豆。
李三娘在厨房忙活着,苏茵也没有出声打扰,尽管浑身都疼,她还是自己给自己上了药,一心想着该怎么走出这里,并没有注意到后面蓝布帘掀开了,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阿大沉默地站在黑暗里,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到灯光之下,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退回到柴房。
明明知道不该,他还是站在了门帘之后,看着苏茵脱了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如同他所想的一般,瘦骨伶仃,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即使换了一次药,还是大片大片的血肉模糊。
她咬着牙,脸色苍白,拿过瓶瓶罐罐嗅了嗅,然后直接往自己的背上倒,黄色的白色的药粉融进血里,她整张脸皱起来,还是一声不吭,满头大汗,颤抖着,趴在床边,继续给自己上药,纤细的手抖个不停,但倒药粉的时候毫不犹豫。
砰的一声,他看见苏茵的手紧紧地扣住了床沿。
她整个人仰起脖子,脸色惨白,唇被咬得几乎滴出血来,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流到地上的不知是脸上的汗还是因为痛而渗出的泪。
在无人的时候,他才看见她哀戚又脆弱的模样,蜷缩着,颤抖着,把自己埋在破旧的被子里,像是投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拥抱里。
阿大瞧见她齿关打颤,痛到极致的时候嘴唇动个不停,像是呼喊着什么人,又像是濒死的信徒的祈祷。
脆弱又无助,绝望而悲伤,徒劳的挣扎着。
但无人回应她。
李三娘端着几个碗碟从厨房出来,瞧见苏茵自己上药,惊得大叫一声,“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自己起来了!”
李三娘把碗碟放到一边,去扶苏茵,给她包扎了,衣裳穿好,忙活的时候不时往蓝色的门帘那处看了一眼,瞧见门帘还是合着的,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和苏茵聊天,“今天可真是惊险,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们听见狼嚎赶过去,瞧见你昏倒在一边,还有狼的尸体,吓死个人!”
苏茵垂眸听着,也没有揭穿其中的错漏,只是在李三娘问她如何杀狼的时候,苏茵回答了一句:“亡夫教的。”
“亡夫?”李三娘愣愣看着苏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茵低头一笑,破天荒地露出小女儿姿态,满是温柔和怀念,“嗯,我十八岁嫁他,与他相守三年,为他守寡也有三年了,他是世上顶好的人,护我爱我,教我骑马打猎,是个盖世英雄。”
旖旎的氛围被一声哐当的声音打破。
阿大掀开蓝色门帘走了出来,踢到了地上的一个坛子,里面装着的咸菜倒了出来,李三娘哎呦了一声,起身去收拾,让阿大别管。
阿大应了一声,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端起饭碗,并未侧头。
苏茵趴在床上,侧头看着墙壁,也没有去看阿大,盘算着等李三娘收拾完了和她一起吃饭。
她没法坦然地在燕游对面,所以她想避开。
反正目前燕游讨厌她,也不想和她一起。
一道闪电乍起,窗外响起轰隆一声,吓得李三娘拍着胸脯惊叫一声,阿大起身去把门窗关紧了。
苏茵伏在床上,一头乌发散开,把脸埋在枕头里,闭着眼,不吭声。
“今夜你就别熄灯了,点着灯睡。”阿大对李三娘说。
李三娘有些推辞浪费,但阿大还是蹲下来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根蜡烛,点着了。
屋子里霎时明亮许多,屋外的风雨雷电也变得没那么吓人。
李三娘抱怨着奢侈,让他把蜡烛收起来,但面上还是欣喜的,也没有真来拦他。
阿大坐回去,端起饭碗,低着头专心吃饭。
苏茵的身影透过蜡烛的光进入到他的视野里,铺散的乌发,白皙的脖颈,细微的颤抖,抓紧了被子的纤细手指。
他没由来的想起溺水的蝴蝶,狼狈不堪,但仍然震颤着翅膀,残破不堪也有一种华丽的颓美。
山林之大,但蝴蝶总是教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把蜡烛往床边移了一下。
“这风雨来势汹汹,也不知何时能停,倘若这烛光不足以安心,有事叫我便是。”
李三娘在厨房应了一声。
苏茵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彻底教外面的人窥探不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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