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六年的秋日来得要比往年更早些。
秋分一过,淮王府别院里枯了许久的桂花树迫不及待抽出了花苞,星横交错遍布在嶙峋的干枝上,待得时候一到,开它个轰轰烈烈猝不及防。
一根温润的手指抵在树干上,同这棵老树一起发出幽长的一声叹息。
薛见微捻去指尖的灰尘,莫不是回光返照?枯木逢春可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屋子里的行囊收拾了一半,三挑四选都是薛禾平日要用到的东西。
虽说眼下只是入了秋,但夜里山上的庄子温度还是冷一些,看来今年这出走的行头是精简不了多少了。
门槛上投进一欣长的身影,形若浓墨重彩的松柏,深邃挺拔,只是眉梢带着些岁月的磋磨,多了份妥协少了份意气。
满院子桂花的香气熏得人有些神志不清,天光暗涩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差点让她认错了人。
薛见微欠身行一礼,“见过王爷。”
“说了多少次了,你我无需拘礼。”
李昇一颌首,摩挲着扳指,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宫里来传话,今年皇陵的祭祀推迟,你不用急着收拾东西躲他了。”
薛见微撇嘴,“我没有躲他。”
“好,是我差你躲着他。”
李昇微微一笑,自顾自斟了杯茶水,饮了一口皱眉道:“这是陈茶。府里的新茶叶没有送来?这帮势利眼的狗东西,回头得好好整治一顿。”
“凑合喝吧。”薛见微将壶里的水续上,笑道:“为了薛禾,能借着你的名头住在这里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若是再大张旗鼓起来,难保不会生出些事端。”
薛见微将“事端”两字说得极为用力,在李昇听来十分刺耳。
他敛神低声道:“前两日书院的先生托人来问话,说是薛禾天资聪颖,明年秋学要举荐她,已经在你那儿吃了闭门羹,想来探探我的口风,我听你的叮嘱一口回绝了,若是下了学她回来找你闹,你做好准备。”
薛见微默了一会,眼里布满了迟疑,“前日回来乐滋滋地讲,看了一遍的《十翼》就能倒背如流,你说我这样算不算误了薛禾的前途。”
“那要看你怎么理这件事。”李昇就势靠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曲起手指敲击案几,“瞿州离京城相隔千里之远,你怕什么。若不是看在这么远的份上,当年他能同意我自请守护皇陵?”
他眉峰一点,看着仍旧愁云紧锁的薛见微,不由得眼角浮起一丝狡黠,“若是教他们知道,曾经叱诧风云的薛掌灯,如今躲在这偏远之地缝衣纳针一心教子,量是亲眼见了你也不敢相认。”
薛见微不悦,“我看你是灌了壶酒才来的么?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讲这些陈年往事?”
她放下手里的包裹,站起身子,大有要送客的意思,“他们不来,今日刚好得空,算起来也是日子去积云观上香了,要同行么?”
“我就不去了。守陵就要有守陵的样子,近几日朝堂不安宁,别没得为了这参我一本,我哪儿敢怠慢。”李昇想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茶盏。
他盯着薛见微,泛起丝丝涟漪欲言又止,“你......”
薛见微头也不抬,“今年依旧。”
李昇紧了紧衣领,天儿可真冷啊。他摇头笑了一下,不再言语悄然离去。
瞿州偏于大荀朝的一隅,淮王李昇向陛下自请驻守瞿州守卫李氏皇陵,说是守卫皇陵,其实差不多是半拘禁的状况,永宁帝下令无诏不得离开瞿州。倒是近几年陛下来瞿州的李氏皇陵祭祀,偶尔会宿在王府,兄弟两人之间有逐渐缓和的态势。
但面子功夫总是要做到的,李昇对外宣称旧疾缠身不愿外出,若不是今日碰上祭祀延后的变故,来与她说话,两人怕是一两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今日她本有意借上香的由头,让李昇外出透点风气,提点精神气,不料他还是不愿出门。
那些年的风雨势猛,硬生生将这条龙逼进了冬眠的境地。
胡思乱想间,薛见微很快便走到了积云观。
瞿州之地,蕴含天地灵气。
当地的积云观最灵验的便是三清殿神龛背面供奉的太乙救苦天尊。
这也是薛见微近几年一直坚持做的事情,向太乙救苦天菩祷告救度亡魂。
许是临近中秋团圆佳节,积云观的香客并不多,观里的道士和薛见微已十分熟络,见了她纷纷点头致意。薛见微回了礼,提着一篮子新扎的香火蜡烛径直走向三清殿。
薛见微敛神,每念一个名字便躬身叩首将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不一会儿菩萨面前的香炉便插了个满。
她的额头紧紧贴在座前的蒲团上,唯恐礼数不尽显得心意不诚恳。
直至行完最后一个礼,她捏起剩余的香,转到偏殿的紫薇大帝前,轻声念道:“紫微大帝在上,保佑承免身体康健,大荀天下太平。”
话毕,她伏在蒲团上久久不动。
殿内顶天立地的紫微大帝,面带帝王之气,头戴冕旒身着朝服双手执笏,不怒自威目视前方。塑像前的薛见微宛若一叶浮萍,更显渺小。
道观里的钟声响起,荡漾在一殿一瓦之中,偏殿侧房的隔板里,一男子扬眉道:“闻渊,你可曾听到,有人在唤朕的名字。”
说话的男子面色冷清,但双目锋利似寒铁,睥睨天下,带着帝王的肃杀之气,与殿内的塑像竟有点相得益彰的气质。
闻渊单手按上腰间的长刀,从隔板的缝隙中探了一个眼神,大殿内空无一人,仅余下袅袅青烟盘旋。
“陛下定是听错了,并未见有人。”闻渊顿了顿,试探道:“陛下可是听到了什么?”
“无碍。”李承冕沉声吩咐,“凝神做事。”
闻渊道:“陛下,陈继广的话可信么?他一个朝堂之外的人,非要将您约在此处才愿出面议事,会不会其中有诈?咱们这趟出行国公爷已心生怨愤,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李承冕不可置否,“陈继广这人宁愿说不知,也不会诓骗,能让他约在此处,必然当年之事十分棘手,不得不出此下策。”
闻渊总觉得干等不是个办法,“可约定的是未时,此刻已是申时还不见人影。要不要奴才出去查看一番?”
钟声逐渐在道观里凋散,肃静的大殿里留下一点异常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李承冕循声扬头一瞧,一滴鲜血沿着屋顶的横梁滴下,正中他的眉心。
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腥味,伴随着眉心一点温热,竟让李承冕生出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朦朦胧胧之间,李承冕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提着长剑在自己的面前一刺,喷溅的热血正好点在自己的眉心,也是此刻这般感觉。
只是一瞬间,稍纵即逝,李承冕摇了摇头想要仔细辨认起脑海中那人影的面目,目光所及之处却始终蒙着一层模糊的纱帘,丝丝缕缕淡化至无。
闻渊大吃一惊,沿着血迹飞身上梁,大殿隔间上是一层废弃的阁楼,血液是从木板的缝隙中渗下来的,他径直从窗子飞身出去,“陛下莫要走动,奴才出去瞧一瞧。”
陈继广将他约至此处时,曾提到只有在此处,才能见到当年的始作俑者,揭开谜底。
和光二十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竟急不可耐到这一步?
李承冕抬指抚去眉间的血迹,掀开帘子一窥,电光火石之间,一点寒光直击面门而来,他随手将手中的折扇一掷。
“啪”一声,象牙扇骨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
那柄剑毫不迟疑,骤然将帘子劈开,要将隔板内的人探查个究竟,挡在两人之间的帷幔顷刻间被长剑挑破,化为飞絮洋洋洒洒落下。
李承冕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势如破竹的眸子。
“铮铮”两声,闻渊从窗外翻身而入挡在李承冕面前,提刀迎战。
刀光剑影倏然飞到梁上去了。
李承冕不愿事态声张,他呵斥道:“闻渊,不可恋战。”
窗外铁器击打声音猝然停止,紧跟着闻渊进来,面色灰暗,径直跪在李承冕面前,瓮声瓮气道:“跟丢了。”
“可曾看清面目?”
闻渊低下头,“那人身手太快,未曾看清。”
李承冕冷笑一声,“闻渊,你可是从未失手过。”
“奴才知错,求陛下开恩,等这几日护送您回了宫里,奴才甘愿受罚。”
李承冕将擦过血迹的帕子覆在地上凝聚的一滩猩红之上。
顶梁上的血迹渗了个透彻,已然没有了滴滴答答的声音,但弥漫的血腥味仍旧相当刺鼻。
闻渊微一抬眸,顺着李承冕的视线,适时的补充:“陈继广是被一剑贯穿心肺,挂在道观顶上的阁楼里,我探查了尸体应是今日遇害。那阁楼平日无人上去,若非他的血液沿着木板渗透下来,此间天气干冷,只怕要等到年关后才能发现他的尸体。”
陈继广遇害,将要揭开的谜底又堕回封上,一番苦心全然化成灰。
李承冕略一沉吟,“朕看这淮王也是尸位素餐,这等清静闲修之地也有血案发生,咱们今日就去淮王府教他个出其不意,朕倒要亲眼瞧一瞧,这淮王是如何做一方百姓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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