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意浓(五)

李承冕没有想到,堂堂一个淮王府居然没有府兵,甚至连寻常官宦人家的护卫也没有。

此刻,他正好披着外衫立在檐柱下,雀替的暗影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近乎半张面容藏在黑暗里。他喜欢这样藏匿于暗处,在足够的安全感里不动声色地隔岸观火。

元庆匆忙之间只得赶鸭子上架,将王府粗使的下人全部调遣出来,各个严阵以待展开成一条线,将李承冕的院子包围起来,这些下人平日顶多就是下些劳力,看着壮实,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只能算是充当一层肉盾。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走水的地方离李承冕的内院只隔了一道墙,西侧的厢房,本是用来置放杂物的,将将燃起的火势迅速地被扑灭,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大家七手八脚地拉水梯车时,将隔墙里一株长得不错的柿子树撞得七零八落,人来人往踩得稀碎,软塌塌的柿子摊落在地上,简直让人没办法下脚。

李昇快步冲了进来,左脚的鞋子随意趿着,腰带也未扣好,披着衣衫径直朝李承冕跪拜下来,“臣弟救驾来迟,还望皇兄宽恕!”

他又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道:“皇兄可曾受伤?这帮贼子真是活腻了,可惜臣弟府中人力绵薄,离这儿最快的也就只有皇陵的孝陵卫了,皇兄您看臣弟是否将他们调过来?”

李承冕眉头一扬,点向屋脊上的人影,“既然府内有这等高手,还要什么孝陵卫?”

李昇仍旧跪在地上,他随着李承冕的目光转过头望去,天际翻开了一层鱼肚白,闻渊攻势迅猛将对方杀了个落花流水,可惜狗入穷巷人多势众,他总归是落了下风,十几个身影瞅准了时机索性连番上阵,打算逐个消耗他的体力。

“锵!”一声响,一柄软剑蜿蜒而上,缠绕住头先的一名刺客的断刀,薛见微将围攻的一干人等打散开,她偏过头,悄声道:“行了,你得尽忠职守,这里有我。”

闻渊一刀将两人距离砍开,不屑道:“侍灯司死光了,也轮不到你来出风头!”

薛见微剑招不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坦白道:“我也不太想出风头,但又不愿亲眼瞧着让你丢了杨司使的脸面。”

果真,一提到侍灯司杨司使,闻渊的薄唇紧闭,唇角向下,他沉默着配合起薛见微的软剑,一刀一剑颇有默契,就像以前无数次出使杨司使布置的任务一般珠联璧合,所向披靡。

那些刺客很有眼色,胶着几番,见无法讨得好处,赶紧钻个空子仓皇而逃。

薛见微本想抓住一个回来仔细审问,但闻渊已经率先追赶了出去善后,她曾经吃了这种调虎离山的亏,当下见好就收,抽空朝下瞥了一眼,正好和李承冕四目相对。

短暂的死寂之后,李承冕抬手鼓掌,朗声道:“好身手,淮王府里真是卧虎藏龙呐!”

空旷的院子里回荡起李承冕萧索的掌声,明明是掌声加夸赞之语,但从李承冕的口中讲出来,更像是一条阴冷的蛇里亮处毒牙之前吐出的信子,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皇兄说笑了,这位薛娘子是母家远方的表亲,也是为了孩子来毓秀书院求学,恰好近几日借宿在此,我这妹子少时曾得僧人指点,学过点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李昇板着脸呵斥道:“还不赶紧过来叩见皇上。”

于是,薛见微便顺从地跪在李昇身后,埋头伏在地上,声情并茂地喊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万安,洪福齐天。”

砖石泥泞潮湿,点缀着零零碎碎的红色柿果,给这荒唐的一夜恰到好处地添了一笔色彩。

李承冕从暗影里走下踏跺,潮湿的砖石上,一脚践踏上坠落的柿果,他的脚步越过李昇,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靠近薛见微。

丰硕的果肉在李承冕的脚步下发出粘腻的声响,细微末节尽数钻进薛见微的耳朵里,犹如溺水的呼救,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候。

俄顷,李承冕停住了脚步。

“都退下吧。”

薛见微松了口气,“叩谢陛下!”

天亮了,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等李承冕先行离去进入内院,李昇才将薛见微搀扶起来,“如何?可有受伤?今夜幸亏有你在,否则稍不留神我就要遭了灭顶之灾。若不是想着你提及他是真的失忆,即使要受罚,我绝不允许你做出这等危险之事。”

薛见微紧紧拽着李昇的胳膊,只是跪了一会儿功夫,膝盖依旧是疼得钻心,她另只手揉搓了几下膝盖,缓缓道:“方才我有意跪在此处,便是为了引诱他下来试探一番失忆之事的真假。”

面对李昇疑惑的眼神,她环顾四周确定安全,才小声道:“倘若失忆为假,他便不会走下来。”

薛见微踮起脚尖,扯下稀稀拉拉的树梢,摘下一颗圆润的柿子,指尖轻轻一掐,汁液缓缓渗出,流了一手。

而适才被李承冕践踏过的柿子变成一地残渣,凝结成块,聚成一股甜香挥之不去。

元庆在一旁安排接下来守院的下人,有几个婆子开始打扫院落,一婆子擦拭着地板,忍不住惋惜道:“这么好的柿子,真是糟践了。”

李承冕的秘密,是她为数不多见过的狼狈模样,也是这一辈子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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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先是嗓子发干,接着喉咙发痒,继而双目发烫,连带着头也昏昏沉沉,整个人浑身不自在。李承冕撩起宽大的袖袍,凑近一看,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疹子。

不疼也不痒,只是白皙的肌肤上零零星星的暗红色疹子十分刺眼,骤然抚摸上去还带着陌生的凸感。

李承冕心中纳罕,这是中毒了么?还是生病了?他仔细想想,并未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又觉得胸口憋闷喘不上气。他只能仓促退下,恐怕叫他人瞧见了异样。

门框“笃笃”敲了两下。

“陛下,奴才进来了。”

大门推开,是闻渊。全然不见适才打斗之时力竭的模样,他俯身道:“陛下,袁松已经退下了,守在王府外等候调遣。”

“你演得甚好,朕要好好嘉奖你。只是这一回,还试探不出淮王的底细,当然这一招用多了,可就不灵验了,狡兔三窟,还需要从长计议。”

李承冕放下衣袖,遮挡住手臂,想了想又问道:“依你见,薛见微的功夫如何?”

他怀疑杀害陈继广的凶手藏于暗处,今夜如此之乱,必然会乱中出错,钓出一尾大鱼。朝堂参奏淮王的本子不少,即便他自请偏于一隅守护皇陵不参朝政,可难保不会心存异心,正好可借此机会看看淮王府兵的实力。

还有呢?

胸口沉闷的痛觉,伴随着昏沉沉的脑袋,今日这一出还为了什么呢?

积云观大殿内,薛见微的一剑让他又在朦朦胧胧中窥探到那个不真实的身影。如果此次能引得薛见微出手,哪怕那个身影仅仅出现分秒之间,他也想再看一眼。

可惜,这一场一石三鸟,一计也未成。

闻渊看了一眼李承冕,还是拿捏不准李承冕的心思,思索了一下,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小打小闹尚可,且不成规矩。”

李承冕的嗓子有些喑哑,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两指按在太阳穴,沉声道:“看来李昇讲话不假,不过朕虽不懂拳脚,但瞧着你们二人一招一式还是有点灵犀。朕试探了几次,那薛娘子是个藏得住事的人,明日你去淮王面前传一声,朕在瞿州这几日,钦点薛见微为贴身带刀侍卫。待得事情办完,自有赏银万两。况且李昇不是说她为了孩子求学才在此落脚,若那孩子是个玉器,朕可以特批她入围秋学。”

“陛下!此事不妥!”闻渊行了一礼,连忙回道:“薛见微乃一女流之辈,如何能成陛下的贴身侍卫?还请陛下三思。”

李承冕冷哼一声,“女子又如何?我看这薛娘子绝不是李昇说得那般简单,父皇在世时用人惟才,当年的侍灯司为大荀朝出了多少力,也不曾有此番计较,闻渊,我记着你也是侍灯司出来的吧?怎能如此妒贤嫉能?”

“陛下好记性,奴才确实在侍灯司任职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再说下来难保不会扯出其他事端,国公爷三令五申禁止讨论旧事,闻渊只好应承下来,“明日奴才就去通禀。”

他看了看李承冕的脸色,“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怎么看着脸颊发红?是不是袁松纵火,火势太大惊扰着您了?”

“无妨,退下。”

李承冕靠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拉下床幔,不再言语。

闻渊静候了一会,见内里不见声响,便悄然退下。不料一回头,薛见微立在院子在的廊亭里,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闻渊掩上门,不悦道:“又来做什么?”

薛见微从袖筒里摸出一个瓷瓶,“这几年他可曾吃过柿子么?”

闻渊不解,“何出此言?”

薛见微将瓷瓶团在手心里,问道:“我猜,皇宫里永巷的柿子树是不是也全被砍完了?”

她抬眸扫过闻渊疑惑的表情,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瓶子里是镇痛清凉的药膏,他吃不得柿子闻不得柿子,就连看一眼也不行,今夜贸然踩了一地的柿子,此刻身上必定发作起来长了疹子,你好生看拂着,这病不要紧,睡一夜就好了,只是人要遭点罪,你多加小心。”

闻渊却不愿接手瓷瓶,他压着嗓子怒道:“薛见微!你到底想干什么!”

“砰!”

紧闭的房门骤然弹开,李承冕站在门槛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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