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见微眼眸一抬,就看见闻渊背后一双阴沉的眸子像是波澜不惊的深海,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她心里一沉,不知道李承冕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方才的话里话外皆是破绽,量是自己巧舌如簧,若是李承冕仔细追问起来,也无法圆过去。
许是她的表情过于僵硬,闻渊沿着薛见微的目光转过头去,也是吓了一跳。
李承冕想笑。
花前月下一对男女在这里背着他人幽会,被自己撞破之后那一脸慌乱的表情,在李承冕看起来十分可笑,对于太监与女子之间那点弯弯绕绕,他不是没听说过,况且人之常情,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只是他不能允许有人欺骗自己。
显然,闻渊说了谎,薛见微也说了谎。
李承冕眼神微微眯,“闻渊,看来你们关系匪浅,朕出来的不是时候呐。”
闻渊闻声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伏在地上,却不知如何开口。
薛见微目瞪口呆,没想到几年不见李承冕怎会变得如此是非,她索性将上前一步,挡在闻渊身前扬声道:“陛下莫要怪罪,是淮王殿下见您面色不佳,恐龙体欠安,这才差我来送药。闻渊大人担心打扰了您,我们正在商议此事。”
李承冕笑道:“无妨,朕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人,别怪朕扰了你们就好。”
薛见微将手里的瓷瓶托出,正色道:“陛下舟车劳顿,本应好好休息,都是王府护驾不周,淮王殿下特令我前来呈上此药,可助您入眠。”
薛见微又上前几步,踏上石阶,伸长手臂两手交叠将瓷瓶托在掌心呈给李承冕看。
青釉白瓷的药瓶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但李承冕一眼看到了薛见微的掌心一条深邃的线贯穿右掌。
他等了片刻,伸手从薛见微的掌心中捏起瓷瓶,瓶子应该被薛见微捂了好一会,带着微微的温热。
李承冕本觉得送药只是薛见微的托词,看来确有其事,他起了点兴趣,问道:“此药何用?”
“回禀陛下,此药膏有清热助眠的功效,内含寻常白芷紫草,您可以点在太阳穴或攒竹穴,或者身上有不适之处也可点涂。”
薛见微明白李承冕猜忌心思极重,她从李承冕手中接过瓷瓶,伸出食指沾取一点药膏,在自己的眉心比划了两下。
药膏清香,带着秋日熹微的晨光,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她的眼神秋水无痕般划过李承冕从衣袖里露出来的手腕,隐约可见一两个红色的疹子,附在肌肤上。
看来已经发作了。不过幸好应该不痒,未曾见到抓痕。
她将瓷瓶递给李承冕,恭敬地俯身补充道:“陛下,瞿州秋日天气干燥,您最好不要使用寒凉的东西,比如,柿子之类的食物。”
李承冕转动瓷瓶的手指一滞,他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也是淮王告诉你的么?”
薛见微摇头,解释道:“以前家中有京城的亲戚来瞿州,也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到了此地也会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有的症状严重的,要病上好几日呢!”
“可你,不是瞿州本地人么,京城也有亲戚?”
薛见微面色如常,“都是为了讨生活嘛,四处奔走也是常有的事。”
李承冕也不打算追问。他有种错觉,薛见微说话滑不溜秋严丝合缝,她要是不想说,即便真正将她捉起来拷问,也是徒劳。
冷风拂过头疼加剧,李承冕有点厌烦,他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薛见微行了一礼,躬身退居台下。
李承冕转眼,闻渊还跪在地上。鼻尖还萦绕着药膏的清香,也许真是错怪了他。
“闻渊,你也起来,朕今日有些乏了,无事不得来扰。”
李承冕进了屋里,内院空留下闻渊和薛见微,薛见微下巴一点,做了个告退的手势。闻渊点点头,两人不再言语,唯恐李承冕再听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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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见微的步伐越发沉重,不过遇上李承冕仅仅一日,就已经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竟像是花费了半个月的力气。
她已经好久未曾有这种疲惫不堪的感觉了。
之前赶上庄子里农忙的时候,她为了弄清账目熬上好几夜不得好好睡上一觉,常常两个胳膊都是肿的。她也不曾有这般乏累。
这种身体上的疲惫,反而会带给薛见微一种真实活着的感觉。
不用像以前在侍灯司时,要费心费力去权衡去猜忌去争夺,无时无刻不在花尽心思翻来覆去地品味他人的一句话是否另有深层的意思。
可今日,薛见微又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那是一种担惊受怕谨小慎微,需要全神贯注地应答的疲惫。
还有这个陈继广,薛见微隐约记得他曾短暂在观天司任职过,怎会跑到瞿州这么偏远的地方?一个朝野之外的人,怎会在道观里被杀害?
听李昇的意思,陈继广之死李承冕还要一查到底,那李承冕留在淮王府的时间只会更长,不会短。
薛见微思前想后盘算了一番,既然李承冕已经失忆,那么薛禾的人生便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她还是要和薛禾认认真真商量一番未来。
该说不说,知子莫若母。她盼着薛禾莫要再因为秋学之事同她置气了,刚一进门,薛禾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去书院了。
“娘,我听胡嬷嬷说皇帝昨日亲驾王府,夜里内院还起火了?”
薛见微打发走下人,拿起篦子亲自理顺薛禾毛躁的发髻,回道:“旁的事情与你无关,不要过问。近几日进出都从东门进来,不要去正院。”
想了想,薛见微放下篦子,觉得有必要给薛禾好好上一堂课程,她正色道:“昨日我说了一句,你就赌气跑了,要是被拍花子的掳走回头你哭昏过去都没人来救你,永远见不着娘了,你舍得么?”
不料薛禾提溜着眼睛,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应道:“拍花子的来了必然不敢掳我,他们见我穿戴端正不是寻常人家,银两事小,为此吃了官司丢脑袋可就不划算了。”
“这不是重点!”
薛见微被薛禾一本正经地分析噎得死死的,“重点是,你不应该离开娘的身边,这样如果有什么危险,娘怎么在第一时间保护你?”
“可是,昨日是娘先走的呀!”薛禾歪着脑袋,看薛见微脸色还算平静,她斟酌了一会,怯懦着小声问道:“娘,父亲是不是死了?”
薛见微顿觉莫名其妙,“谁给你说得?”
“是你说得呀。”薛禾模仿起薛见微的口吻,“昨日您说他什么才高命蹇,慧极必折,那必然是死了,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他都不来看咱们呢?”
薛见微无奈地扶额苦笑,她昨日真是被薛禾的话气昏了头,才会这般口不择言起来。
薛禾见薛见微并不应答,她立即深解人意道:“如果他不是死了,那就是他不要咱们了,娘你不要觉得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可多了,我们书院有人和我一样,因为她的娘亲生不出来儿子,父亲便起了休书,她就只能和她的娘亲住在舅舅家里。”
薛禾两只温热的手掌贴在薛见微的脸颊上,柔声道:“他不要咱们,即使他没有死,我当他也是死了,咱们不跟死人置气。”
薛见微转手捧起薛禾的脑袋,低声道:“对不起,昨日不该朝你发脾气,你原谅娘么?”
薛禾轻嗯了一声,抓着菱花镜端详着镜子中的容貌,又问道:“娘,昨日碰见的那位大人,是不是同我长得极为相似?”
薛见微心中也觉得奇怪,“昨夜你们是怎么碰上的,你可有说什么胡话?”
“昨日我想起我的笔匣落在书院了,本想独自回去取了,路上撞见一人,他刀鞘上的花纹和娘的腰带很像,我还想多看两眼,就撞进那位大人的怀里了。他说我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位故人,尤其是眼睛,又笑着说我长得像他,我看那人胡言乱语的,害怕他心怀不轨,赶紧说自己就住在淮王府,后来你就来了。”
薛见微心头一紧,像一位故人?
李承冕的失忆究竟是真是假?
薛见微当年实实在在领略过里李承冕深沉的心思,这一刻,她也看不透李承冕。
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
薛见微问道:“薛禾,你想离开这里么?”
“去哪里?回庄子了么?”
薛禾还以为像往常每年李承冕来瞿州祭祀时,母女二人回山里庄子短暂小居。
“不,是永远离开这里,你想去哪儿都行,娘绝不阻拦你。”
薛禾哑然,“娘,你是欠人钱了么?”
“当然没有!”
薛禾沉默了一会,眼神坚定道:“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
薛见微握紧薛禾的手腕,“等娘处理完后事,咱们就离开这里,京城、姥爷的家乡,入秋学,你想去哪儿娘都陪着你!”
薛禾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她拍着手乐不可支道:“真的吗?真的吗?这也太幸福了吧!”
窗外的新日已经升起,薛见微搂紧薛禾,天光从窗棱打进室内,洋洋洒洒金灿灿一片,照得人心情也舒畅些许。
薛见微闭着眼睛想,若是快的话,今年的年关应该已经离开瞿州在新家过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母女同心,其利断金。
emmm,今年腊月二十八你就要被下令杖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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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意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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