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意浓(七)

自从同薛禾取得统一战线后,薛见微便在互市上寻了名驵侩,打算托他看看是否有人愿意接手山里的庄子。

说起来那庄子还是和光年间,薛见微抠抠搜搜攒了许久的俸禄盘下来的田地,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比较得意的事情之一。

奈何她出手得匆忙,眼下又不是买卖的时节,驵侩直言不讳肯定是卖不了个好价钱。有的人还价之低,让薛见微肉疼。有的还要趁火打劫,用一半价钱加上一半布匹做抵。可她现下要的是实打实的银票,好远走高飞,抱着几匹布算怎么个事儿?更有甚者价钱勉强合意,薛见微还想打探人家准备做什么买卖,那人言辞闪烁,薛见微也不肯。一来二去,这桩买卖只能耽搁下来了。

好在自从那荒唐的一日过去后,她出行都恨不得贴着墙根走,偌大一个淮王府,再也没同李承冕撞见。李昇为了陈继广的案子难得地忙前忙后,听内院的嬷嬷说,此事颇为棘手,李昇迟迟没有头绪,他只好又求李承冕宽限了几日。

除了为现钱发愁,薛见微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心如止水的平常。

但,谁说为钱发愁不算最大的愁事呢?

这一日,薛见微趴在案几前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做响,整整齐齐算了一晌午,刨去杂七杂八的必要支出,数目只减不增。

苍天!薛见微摸着僵硬的脖子,心中暗自感慨,想当年,她是多么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一箱子黄金摆在她面前也能轻而易举地拒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盘下了这片田庄,早知今日……

正在出神时,外面一人轻声道:“薛娘子,这会方便么?王爷唤您去正厅议事。”

薛见微起身一看,是王府内院里李昇身边伺候的彩珠姑姑。

这可真是奇怪了,以往有什么事,李昇都是自己过来同她商议,很少见这般专门传自己去正厅议事的。

谨慎起见,薛见微留心问了一句,“姑姑,专门去正厅可是有什么事?”

彩珠笑着应道:“王爷担心再发生前几日那样的意外,早早差人将大家遣开,我们都在院外候着侍奉不清楚到底何事,不过听传话的嬷嬷讲着应该是喜讯,我进去的时候王爷面上瞧着挺开心的。”

能有什么喜讯?

薛见微思前想后也猜不到,索性也不多问,跟着彩珠径直朝前院走去,她关切道:“北苑近几日可太平?陛下亲驾宿在此处,你们比往常要操心得多了,不知陛下要待多久。”

“谁知道呢?往年陛下来瞿州是为了皇陵祭祀,今年估计没那么快,我听说呀……”彩珠左右扫了一眼,用帕子捂着嘴巴低声道:“我听说陛下是为了避开国公爷,来瞿州查案子呢”

她又摇了摇头,扑扇着帕子叹道:“大荀朝这么多年,哪有皇帝亲自来查案子的呢?难道大理寺和刑部都不顶用,累得咱们陛下还要亲自来查案,我看这里面水深的很!”

薛见微应了声,“也许是有什么牵连,需得亲自来才放心。”

彩珠一撇嘴,甩开帕子颇为得意地炫耀起来, “哎呀,谁说不是呢!亏得咱们王爷如今是陛下唯一的血亲,整个大荀朝,陛下最信任的就是咱们王爷了,能享此殊荣,可真是王府的福气了!”

福气?

不知为何,薛见微脑中浮现出初次见面时的李昇,意气风发潇洒不羁,和如今闭门不出左右逢源病恹恹的样子,几乎是天壤之别。

最是无情帝王家,能教人驯得脱胎换骨,可旁的人只能看到黄粱一梦的花团锦簇。

彩珠又笑着使了个眼色递给薛见微,问道:“那日你好身手,可帮王爷解了大难题,说不定今日王爷要赏你好些个宝贝,你说这份喜庆是不是见者有份?平日你居在别院,该有的规矩可别忘了本份!”

“那是自然!”

薛见微皮笑肉不笑,“喜庆见者有份,有什么赏赐一定少不了姑姑的,若是塌天的祸事我也自当分你一份,你可得好好受着别辜负了。”

彩珠脸色一变,见已经走到了正厅院前,来不及回嘴,只好哑巴吃黄连退了下去。

淮王府的陈列一如李昇本人一样,不求金碧辉煌,但求出尘脱俗,多是些奇松怪石做陪伴,入了内院,虽说戒备森严,但把守的人依旧是淮王府一般的下人,并未见从宫里来的护卫。

但本着侍灯司掌灯多年的经验,她昂着头一瞥,正厅东西两侧的偏房,高耸的屋脊下必然有其他人驻守。说不定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尽收眼里。

薛见微询了小厮,躬身侯在屋檐下等待通传,不一会儿元庆便出来招呼她进去。

正厅内高堂上挂着一副《韩熙载夜宴图》,两把红木圈椅正坐着李昇与李承冕,并无旁的人,乍一看很是清冷。

李昇似乎正在讲什么趣事,难得见李承冕的脸色温和些许。屋子里弥漫着茶香,参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膏清香。

李昇一见薛见微,搁下手中的茶盏,立即抬手招呼道:“薛见微,皇恩盛宠,陛下许了你一见差事,瞿州这些日子需要你来担任陛下身边的护卫。”

“......”

薛见微愣在原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目光纷杂望向李昇,心中颇为震惊。

护卫?怎么好端端地李承冕非得要自己来做什么劳什子护卫?闻渊呢?怎么也不见闻渊?她去做护卫,闻渊做什么?

她讪讪地笑道:“王爷又拿我打趣呢,陛下身边高手如云,再不济还有闻渊大人,怎会轮到我这乡野妇人呢!”

李承冕面色沉静,一盏九曲红梅泛起水波,他单指沿着案几上发烫的茶盏一圈又一圈摩挲起来,他既不开口,也不看薛见微,只是专心致志品茶。

李昇扫了一眼李承冕,继而朗声笑道:“哈哈哈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难当此大任,既然陛下不追究,白得你跑一趟,跪恩吧。”

薛见微唯恐李承冕变卦,立即躬身行了一大礼,“叩谢皇恩。”便准备退下。

“哐啷”一声。

李承冕忽然将茶盏重重一掷,茶盏里残余的茶汁沿着牡丹纹嵌螺红木长桌的边沿流淌下来,九曲红梅的茶汤同红木长桌交相辉映,竟好似浓稠的鲜血般炙热。

薛见微心头一沉,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份后果谁能承担得了?就连和光二十七年的李承冕也无法承担,难道永宁六年的薛见微就能承担得了么?

“陛下,实不相瞒,民女少时右手曾受过重伤,如今能提剑已是勉强,实在无法担任此职,还望陛下垂怜。”

薛见微将右手叠在左手之上,一条贯穿掌心的疤痕横亘在眼前,像是一条蜿蜒干涸的河道,就这么和在场之人坦诚以待,凸起的伤疤迫不及待地炫耀着这只右手曾经坎坷的经历。

李承冕眼眸一垂,将歪斜的茶盏扶正,凛然道:“朕说过,朕也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强人所难实非正人君子所为,你退下吧。”

李昇紧跟着开解道:“皇兄,回头臣弟赏银千两,招募几个好身手的人才进府里,您好生挑选!”

薛见微低头行礼:“民女叩谢陛下垂怜。”

好说歹说总算是糊弄过去了,薛见微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躺回胸腔里,她直起身子,又听到李承冕漫不经心的问道:“哦对了,听说薛娘子最近缺钱得很,还要卖地呐。”

一听这话,薛见微本来已经屈起准备离开的一条腿又稳稳当当地跪回原位,整个人安安静静候着,等待李承冕的发落。

许久,李承冕轻轻一笑道:“朕提醒你一句,这差事办得好也是有赏银的。”

薛见微心中不禁喊道:可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情!

见薛见微不应声,李承冕继而偏过头,慢条斯理道:“淮王,你看,人家不愿意啊!”

李昇左右相顾,堆笑道:“臣弟这妹子确实受过重伤……”

李承冕不接话,端详着手中的茶盏,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惋惜道:“谷雨后的茶,还是有一点陈涩。”

今日这境地,哪怕是万丈火海,只要李承冕不松口,她就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薛见微挣扎了片刻,只好弯下身子,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瓮声瓮气道:“叩谢陛下隆恩。”

李承冕靠在圈椅上,勾起唇角,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笑道:“朕可没有勉强你。”

薛见微叩首,“一切皆是民女自愿。”

李承冕站起身子,吩咐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朕有些乏了。”

他抬手将方才握紧的茶盏倒扣下,红木桌沿,剩余的茶汤滴答滴答滴答点在地上,一点一滴砸得薛见微耳朵发痛,胸口憋闷不已。

说不清是因为又要和这人、和理不清的过去纠缠在一起而心生厌倦,还是后悔不该为了想把庄子卖点好价钱拖延至今。

薛见微,这下好了,你是彻底走不了了。

她跪得有点久,膝盖发硬站不起来,李昇搀扶着薛见微起来,良久,他叹了口气,拍拍薛见微的肩膀,“我明日再寻他说说情,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你莫要强撑。”

薛见微略一思忖,“你别冲动,他不是来查案子的么?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巧撞到我的老本行了,送佛送到西,赶紧查完把这尊大佛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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