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尾的眼中拂过瞬间的失望，随即又笑了。

“人类的记忆并不能抽取出来存在别处，时间太久，或许早就忘掉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不用太担心。”

顾舟觉得与其说李尾在安慰她，不如说他在自我安慰。

他们一起走回飞行器一楼时，她好奇地问他：“你的记忆可以提取出来吗？”

李尾点头：“在你刚才休息的睡眠舱里就存放了我变成鱼类那段时期的记忆。”

“除了鱼，你还变成过鸟类？”

在空中的惊险回忆又被唤醒在顾舟眼前。

“嗯，再后来，我就顺利变成人类的形态，然后遇到了你。”

这番话让顾舟突然想起她听闻家人死讯回到鲸落镇的那晚。也就是那天，她第一次遇见了李尾。

“所以，第一次在老宅外面遇到你时，你刚刚变成人类？”她震惊，“而那时候你就认出我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小孩？”

李尾浅笑，有些尴尬地重重点了一下头：“我见过幼年的你，就能够模拟出你一生每个阶段的样子，虽然会有一点点偏差，比如，你的肤色比计划中要黑一些，体型要健壮一些。”

那些都是外界因素的影响造成的。

顾舟想着，脱口而出：“这么厉害？”

“K星人已经知晓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生长法则。”

“不对。”

李尾眨眨眼：“哪里不对？”

顾舟的疑问并不是针对K星人的研究成果，而是李尾本人。她直接挑明：“你说，你刚变成人类之后就遇到了我，但我明明记得那天你似乎是来找顾海心的，在听我说出她的死讯之后，你还表现出非常震惊的样子。那时候，你在演戏。”

李尾顿时哑然。

顾舟冷笑，就像戳破一个气泡一样戳穿他：“你说谎了。”

李尾的脸红了，随即承认：“那天，我是去找你的。”

顾舟回鲸落镇的那天，李尾也终于变成了人类的形态，只不过他已经收到指令，前往海边的顾家老宅。顾海心已经死亡，突然冒出来的顾家下一任继承人即将抵达老宅，李尾接到的命令就是将其暗杀。

顾舟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李尾，他垂着头不敢看她，就像一个等待受罚的可怜人。

于是她果断抬起他的下巴，直白地看进他的眼睛：“为什么要杀我？”

“怕你查出顾海心的死因。”

“所以，顾海心是你们杀的？”

李尾立刻摇头：“不是我，但、但是，应该和他脱不开干系......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很显然，这个“他”指的就是当年潜入地球的另一个K星生命体，如今已经变化成李广泰的样子鸠占鹊巢。

“看来，他很想让顾家人死啊。”顾舟淡淡说着，再次看进他的眼睛，“那为什么又没杀我？”

“因为认出来了。”

李尾抬起手，似乎本想抓着她的手腕拉开，最终却再次放下了手。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贸然碰她。

经过一百多年的等待，他的使命就是潜入地球，但他这具与人类无异的躯体早就有了异心。

K星人拥有绝对的服从，但人类不一样，人类有喜怒哀乐，也有私心。

那天傍晚的深山密林中，他在最后一丝天光里拥有了人类之躯，在胡乱套上某个流浪汉落下的衣物后，便埋伏在那座临海的顾家老宅外准备实施暗杀。

关于地球从古到今的所有知识早在漫长的进化与变异中获得，在饥肠辘辘时，他看到了传说中可以充饥的祝余草。

胡乱充饥，甘甜饱腹，他头一次有了踏实与幸福的感觉，却被对方早一步发现了踪迹。

即便如此，杀死一个人类还是轻而易举，他决定在转过身的瞬间在黑暗中完成杀戮。可是在那个瞬间，月亮出来了。

二十多年来，他在不断发育进化的大脑中模拟过无数次那个小女孩长大后的样子，而她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着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旺盛生命力，化作李尾的他，头一次萌生出私心。

“认出来？”顾舟勾起嘴角，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她收回捏住他下巴的手，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对我已经没了杀心？”

问得太直接了。

李尾不懂，为什么人类有时可以弯弯绕绕捉摸不透，有时又变得毫无遮掩。

他点头：“我怎么会杀死我爱的人？”

那个脱口而出的字眼让顾舟愣了一下，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说出来了，他能理解那个字的意义吗？即便是新纪元的人类，对“爱”这个概念，也觉得陌生又遥远。

但她隐约感觉到“爱”是有重量的，就像筹码。

“好吧，我相信你。”顾舟板起脸，匆匆移开视线，有些苦恼地说道，“可是，即便你放过我，你的同伴也不会放过人类。一旦人类灭绝，我也活不成。”

李尾陷入沉默。

顾舟敏锐地察觉到这份沉默背后的犹豫和脆弱。

“李尾，你看了那么多小说，”顾舟小心翼翼说着，低头拉起他的手，决定把筹码推上赌桌，“你应该知道爱一个人该怎么表达吧......”

她猜，李尾大概和他一样，听说过，但没有实践经验。

“我爱你。”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炙热又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眼中，让顾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

为了打消那种莫名的罪恶，她努力告诉自己，对方是K星人，她是地球人，他们势不两立。

于是她伸出手，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在的唇上，摆出一个完美的笑，轻声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手指略过唇角，然后再次捏住他的下巴，顾舟探身吻了上去。

***

顾舟没有接过吻。

在新纪元，众所周知，人类的结合并不需要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她甚至都没见过现实里人类接吻的画面。

但旧时代留下的那些电影和剧集中，那些人似乎可以无休无止地做这件事，并沉溺其中。

她的唇用力贴上着他的，李尾大受震撼，紧紧闭上嘴巴，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两人的唇都很干燥，触感并不怎么好。顾舟微微皱眉，正打算张嘴帮他师润，可还没碰到，李尾就开始发抖。

她睁开眼睛，注视起近在咫尺的外星男子，他呼吸急促，紧闭双眼，睫毛微微颤抖着，脸红得一塌糊涂。

若是不知道，还以为这明明就是个害羞的人类男性。

顾舟索性吆住他的上唇，轻允，厮摩......她吻得无师自通，这仿佛就像是人类的本能一样。

“嗯......呜......”

李尾从齿缝中发出一阵低沉的轻哼，终于，像是终于学会，又像是下定决心，他松开紧扣的牙齿，准备小心翼翼回应她的吻。

顾舟却一把将他推开，李尾顿时懵住，红着脸茫然地看向他。

“喜欢吗？”她舔舔嘴唇，问他。

李尾的脸被她撩得更红了，他的眼里闪着光，终于笑了：“嗯。”

顾舟面色平静：“我想听你说出来。”

“喜欢。”他喃喃说着，伸手用力抱住了她。

李尾的体温与常人无异，呼吸的频率也是，除了力气很大，仿佛要把顾舟按进他的身体深处一样。

他把侧脸贴在她的头顶，小心翼翼地用脸颊抚摸着细密的发丝，低声说：“我喜欢和你接吻，我还想要。”

“K星人不接吻吗？”

他愣了一下，笑着摇头，蹭得顾舟头顶微微发痒：“K星人没有性别，是无性繁殖，所以不用接吻，也不用做嗳。”

“哦。”

“顾舟，我爱你，我......我还要。”李尾哑声说着，扳过顾舟的脸又要吻上来。

顾舟又把他推开。

“既然K星人没有接吻的先例，或许并不适合这种，嗯，和地球人唾液的交换。”顾舟尴尬而艰难地措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诚恳，“我们还是别这样了，万一让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愧疚的。”

“可我已经是人类的形态了，和人类完全无异。人类能做的我都能做，人类能感受到的我都能感受得到！”

李尾急得抬高了音调，撞见她诚挚的目光，他愣了愣，又拉起她的手认真地问：“顾舟，难道，你是在担心我会死掉？”

纸牌被翻起一角，顾舟似乎就要看到胜利的花色和数字。

于是她把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嗯。”

她点点头，拉起李尾的手，低头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样也不错。”

爱意有了回应，李尾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不要，我要这个。”他像个热恋中的普通青年，指着自己嘴巴央求着，又说，“你放心，我不会死的，K星人的修复能力很强，就算是遭遇到对人类来说致命的伤害，也不太能够轻易地死去。”

顾舟叹服道：“那你岂不是拥有了不死之身！”

受到称赞的李尾不好意思地笑了：“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他再次把顾舟揽进怀里，就像人类情侣间聊家常一样絮絮说道：“人类常用的激光武器就能让我们受伤，对了，听说还有一种高功率的微波武器，在当年地球大灾难时，它发射出的电磁波击中了一艘先遣飞船，直接让整艘飞船的K星人在返航时全部毙命。”

在人类对二十年前大灾难的记载里，并没有提及击毁一艘外星飞船的事。大概地球上的人类在突如其来的惊吓中，以为K星人全身而退了。

其实是击中了。

用到的是某种高功率微波武器。

顾舟攥紧拳头，眼下她已经赢得了这场以“爱”为筹码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