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尾？”
顾舟迅速抬起头，转过脸看到的却是漆黑的.枪.口。
激光枪后面站着的是个高大的身影，有着熟悉的面孔，是朱厌。
顾舟愣住，又想起他此前因为感染辐射被控制的事。她正要告诉朱厌尚教授或许有办法治疗病情，却在视线相接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朱厌的左眼混沌，眼球中心原本黑色的部分竟变成了一片灰白。
对视时，朱厌仿佛瞬间看透了顾舟的大脑，面无表情地问道：“参与那场救援行动的人，全部被外星辐射感染，机体上或多或少出现了异化，你为什么没有？”
顾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从前的顾舟死于外星辐射，而她是经过基因优化改造后的克隆体。
然而她并不打算回答，只是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不清楚，说不定明天就要长出第六根手指了。”
朱厌没有放下.枪，只是用可怕的眼睛盯着她。
顾舟拨开眼前的激光枪，摆出依旧友好交涉的态度：“朱队长，我可以帮你联系辐射病专家。”
朱厌眯起眼睛：“你是说，碧山的尚教授？”
顾舟点点头，立刻向他分享好消息：“没错！前天晚上他们在中心医院抓了三个被辐射者，我偷偷在半路截了押运车，眼下他们三个已经在碧山接受治疗了。教授说，被辐射者一般不会再感染其他人，轻症很快就能控制住，你不要担心！”
“原来是你干的......”朱厌小声自语，面色古怪。
顾舟催促：“你赶紧去把参与那次行动的队员们集中起来，我这边去向尚教授申请1869区的临时通行权限，病情耽搁不得，你们即刻启程去往碧山！”
她说得很急。虽然她本人并没有任何异化迹象，但毕竟一起参与了那次救援行动，她能够共情。
说完她又问起：“听说你们被政府控制，怎么现在又解除隔离了——”
“我们已经不需要治疗了。”朱厌冷漠打断，再次举起激光枪对准顾舟，“被打上‘感染者’的标签后，我们失去了自由，像异类一样被恶意对待，甚至还被禁用了脑机芯片的使用权！现在的我，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朱厌了......前天晚上，政府为了消除后患，竟密令第二监狱的仿生人看守将我们灭口，于是我带领大伙把它们全部反杀。眼下，趁着你们内忧外患，我们已经接管了整个鲸落镇。”
顾舟呆呆看着朱厌，听着他爱憎分明的“你们”和“我们”，终于意识到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那一小部分因为辐射污染而成为变异人的群体。
难怪今早回到镇上时，气氛古怪得有些陌生，鲸落镇就像一座被废弃的死城。
“镇上的人被你们杀光了？！”
朱厌抽抽嘴角，答非所问道：“我们可没有你们那样冷血。我们需要的只是被平等对待罢了，可你们连这样的施舍都不给，真是差劲。”
那双一只黑一只白的眼睛带着窒息的敌对意味回望着她。
简直令人后背发凉。
“你即使憎恶人类，也没办法摆脱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人类一员的事实。人类终究逃不过一死，不如让你死得明明白白。”顾舟冷冷对他说起，“K星人在许多年前曾在海洋里投下了生命体，这就是海洋里的辐射源，生命体历经了长久的进化和变异，期间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并化作人类肉眼可见的黑色怪鱼，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们发起攻击，它们就会瞬间消失散尽，究其根本，它们只是一团团不成形的外星能量罢了。”
朱厌专注地听着，却刻意表现出不屑的神色：“哼，事后诸葛亮。”
顾舟没理他，继续说：“可那个生命体最终化为人形，并潜入人类世界，他取代了科技巨头，假意推出新一代芯片，却在背地里谋划用芯片操控人类的大脑，最终实现操控全人类的目的。”
“你指的是超脑集团？李广泰......他是外星人？”
朱厌的脸上蒙上一层惊慌，顾舟很熟悉，那就是属于他本人的神情。
她意味深长地审视着他的表情，讪笑道：“所以你说，在强大外星生物面前，我们人类是不是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一点啊？”
朱厌的面容微微扭曲，追问她：“你说的都是真的？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舟继续她的说明：“外面的世界里发生的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天傍晚，超脑总部的飞行器被毁，机上无人生还，脑机芯片已经成为嵌在人类大脑深处的一块废铁，就像你脑中被提前禁用的那块芯片一样......目前，政府已经连夜启动调查程序，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把真相公布于众。”
朱厌愣住，仿佛被这个真相带走了所有的力气。
顾舟抬手按住他手里的激光枪，用力朝反方向扳去，将枪.口直直对准了朱厌。
“人类或许就像你所憎恶的那样自私无情，但人类好像又在一次巨大的危机中苟活下来了。朱厌，如果不满和愤怒还是没法放过你，如果你不想抓住这线好不容易才赢下来的生机，我可以帮你按下扳机。”
朱厌呼吸急促，五官用力挤在一起，然后，他竟张开嘴，大声用力嘶吼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声极其凄厉，嘶吼中原本所挟带的愤怒很快就化作了撕心裂肺的绝望。
疯狂的嘶吼很快偃旗息鼓，朱厌在顾舟身前缓缓蹲下。他用一双大手紧紧捂住脸颊，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好像是哭了。
顾舟放下激光枪，低头静静看着他。
她不顾对方持续崩溃的情绪，冷冷发问：“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李广泰有问题了？”
那垂着的头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两下。
顾舟蹲下，抱着膝盖小声说道：“授勋表彰那晚，我隐约察觉了一些端倪，你好像和李广泰认识。”
这句话让朱厌整个人停止了抽泣的颤抖，他缓缓抬起脸，茫然地看向她。
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正常的那只眼睛里交错着红色青色的血丝，而另一只变异的灰白瞳孔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仿佛一滩没有生命的死水。
“......他......威胁、贿赂过......我......因为......海心......”
突然听到那个名字，顾舟无比震惊。
***
鲸落镇的朱家从上面几代开始，就把顾家的女人当做仇人看待。
朱家老人说，都是顾来儿那个妖女造的孽。
然而顾家早已富可敌国，朱家还是镇上的普通人，到朱厌这代，这种仇恨其实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毕竟太遥远，也太不真实。
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发生后，朱厌成了朱家唯二的幸存者。他在避难所里认识了顾海心，在所有人都认为地球即将毁灭的那几天里，人类不再强调财富与阶级，幸存者们在地下避难所里抱作一团，互相鼓舞着活下去的信念。
在那样惊慌失措的日子里，15岁的朱厌和14岁的顾海心整日待在一起，他给她讲了许多从科幻小说里读来的故事，她凑在他耳边小声唱歌给他听，他轻轻揽住她的肩，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他们依偎在一起才能在恐慌里勉强入睡......就这样，朱厌把家族的仇恨抛到一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顾海心。
随着K星舰队的离开，人类拿回了生存权，新纪元随之拉开帷幕。后来，朱厌和许许多多幸存的年轻人一样，去了地球防御与发展学院深造，顾海心则继承了巨额家产，成为顾家最年轻的一代继承人。
为了回到爱人身边，朱厌在毕业后加入了岸线巡查队，回到鲸落镇工作。他见过几次顾海心，对方却如同陌生人一样，对他视而不见。早已模糊的家族仇恨突然死灰复燃般灼烧着朱厌的心，他被顾海心的冷漠深深伤害甚至割裂，一半的他极度憎恶对方的冷漠，另一半的他却在得不到的爱意里越溺越深。
直到这年3月17号凌晨。
因为他在前一天中午执勤时又遇到了顾海心，她和男伴十分亲密地在街边的店里吃饭，这让朱厌又气又酸。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便去到海边散步解闷。令朱厌没想到的是，顾海心和男伴也在海里夜游。
在海浪的掩护下那二人紧紧相拥，情到浓时，男人甚至野蛮而肆意摆弄起顾海心美丽的身体......巨大的海浪声掩盖了他们沉溺其中的声音，却一下一下拍打着朱厌的心，最终将其拍得粉碎。
几分钟的失神后，朱厌警觉地眯起眼睛，他敏锐地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身形和白天见到的顾海心的男伴很不一样，似乎要更年长更丑陋些。莫名的妒火中烧，朱厌失魂落魄地向海里跑去，巨浪突然拍来，眼底似乎漂来了什么，他低头一看，竟是顾海心的尸体。
朱厌浑身颤抖，他终于意识到，刚才看到的夜游竟是一场恶劣的谋杀。
这时，凶手从浪里走来，很自然地朝他挥了一下手。就在朱厌的拳头向对方挥上去时，他突然认出了对方。
来人是世界首富，超脑集团的CEO李广泰。
“见我认出他，李广泰表现得十分得意......他先威胁了我，又承诺要给我一大笔钱......等我再低头去看海心，她的尸体已经被海浪卷走，消失在大海深处......我想了一夜，第二天准备去报案，结果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李广泰......他昨晚竟在几千公里外的某市出席活动......恍惚间，我的账户上居然多了一笔巨款......我终于意识到对方只手遮天，单凭我一个人，根本玩不过他......只是没想到，当晚巡逻时涨潮，海心的尸体被又冲到了岸边，我又一次成为了尸体的发现者......”
朱厌说完垂下头，双手用力抓住脑后的头发，就像一个被当场控制住的罪犯。
顾舟很清楚，朱厌所看到的凶手，其实是从海中潜入陆地的K星人，对方偶遇夜游的顾海心然后残忍地实施了杀戮。后来的事李尾也曾提到过，凶手又暗中杀害了首富李广泰，然后取而代之。
朱厌沉沉说道：“对不起......向你隐瞒了你姐姐的死因......我真的很爱她，但我没有办法......”
“你爱她？”
朱厌在顾舟冷漠的质问里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
“你在质疑什么？你又懂什么？”他皱眉说道，有点被冒犯的生气。
顾舟已经站了起来，低头无情地瞥着他哭得血红的那只眼睛：“你要是爱她，就应该接受她不爱你的遗憾，你要是爱她，又怎么可能接受贿赂一言不发？”
“可我......”朱厌耷拉着脸，显得可怜又无助。
“你满口的委屈，你说人类自私，你不屑与之为伍，可你有没有发现，你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朱厌抬起头，用力争辩，“你以为我不想回到避难所的单纯时光吗？可是我们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人性在倾斜的天平上丑态尽显，我能做的，也只有苟活......”
“说到底，每个人都在自私地苟活着，所以，请你不要用爱她的名义来包装自己了。”
顾舟说着，转身走下了楼梯。一番交谈令她疲乏不已，一想到自己克隆人的身份，甚至想笑。
即使是这样，她依旧没有把自己孤立在人类的范畴之外。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人，其实，他甚至不能算是“人”，但却在漫长的进化中代入了人类的感情，他痴迷于人类的复杂性，他蹒跚学步一般爱上了人类，甚至用生命托住那枚核弹，让地球上的万物避免了又一次的灭顶之灾。
她突然很想紧紧抱住对方。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咻”的一声，顾舟赶紧转头向上奔去。
朱厌仰面躺在二楼的过道上，手边是他的激光枪，他的额头上有一枚圆形弹孔，是他自己扣下的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