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先前带领的那一小撮感染者并没有在镇上大开杀戮。
镇上无辜的人们被集中关在第二监狱，很快便被营救。朱厌的死在鲸落镇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也让变异人群体进入了公众视线，再后来，政府做出公开承诺，为变异人群体提供完备的生活保障。
又过了几日，顾舟接到尚教授的通知，时序三人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她便动身前往碧山，同时还带上了那些在救援行动中遭遇辐射的感染者一道前往接受治疗。
一路畅通无阻抵达1869区，顾舟发现，从前安稳宁静的碧山眼下却是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尚教授受邀到首府参加紧急会议去了，他的助手接待了鲸落镇的来客。
助手向顾舟解释，在空中机房被毁后，所有的智人系统用户都经历了这些天极度难熬的“退化至旧时代”的生活方式，随着事件调查的深入，外星势力控制人类大脑的阴谋被揭露，超脑集团也被政府监管控制，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把系统退回到上一版本，让人们恢复正常的生活。
据说超脑集团有座秘密备份机房，就设在碧山的李家宅院里，今天集团的继任者正在协助政府对智人系统进行紧急修复，所以碧山四处都布满了警戒。
顾舟：“集团还有继任者？”
助理回答：“其实李总体弱多病的小儿子一直生活在碧山，据说对集团业务了如指掌。”
顾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脏却开始狂跳。
难道李尾还活着？
***
经治疗，时序和另外两人已经恢复正常，幸运的是他们的躯体并没有发生异化，出院时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接他们回去的飞行器就停在研究中心门外待命，顾舟让他们先上去，借口有事耽误十分钟马上回来，然后飞快地向李家私宅的方向跑去。
她想要确认李尾还在。
她决定，这一次她不会再把他看做异类，更不会把他的秘密告诉众人。如果可以，她想和他成为朋友，甚至成为更亲密的人，就这样带着秘密安安稳稳地存活在地球上某个宁静安稳的角落，这样就好。
这样的想法很突然地钻进顾舟的脑中，令她心动不已。
李宅隐藏在碧水上游的一片幽谷中，古色古香的暗红色中式建筑在一片树丛中隐约可见。还没走到门口，顾舟就被两个警卫拦下。顾舟正要解释，那两个警卫突然同频般愣了一下，随即面面相视。
“恢复了？”
“是！是的！我又可以打开虚拟屏幕了！”
“真的欸！”
顾舟看着二人，心想他们好像在说智人系统。就在刚刚，系统已经恢复运行。
短暂地喜悦过后，两名警卫瞬间摆出冰冷的脸。其中一人看着顾舟，正要调出她的资料盘查，宅院内突然传来了人声。
“你，上那边老实待着！不许乱动！”
另一个警卫说着，用力把顾舟搡到一旁的角落，还不忘举起激光枪向她恐吓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群人从李宅花园里走了出来，顾舟伸长脖子看去，在无数黑衣警卫的簇拥下，走在中间那二人正在神色凝重地小声交谈，这两个人她都不陌生。
右边那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正是地球联合防御部信息技术科的高官，而在他左边那个身材高大，拄着拐杖的年轻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李尾！
顾舟激动得差点把拳头捏碎。她没想到这人不但存活下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接手了超脑集团。
李尾的头发打理得很短，脸色还带着尚未痊愈的苍白，这让他的脸看起来冷冰冰的。他穿着一身黑，即便拄着拐，也直挺挺地走得不疾不徐，这让他从头到脚都透出一种令人陌生的肃穆。
他正偏头安静地听这那位官员的叙述，走到李宅门外，他们又停下脚步郑重地握了一下手，随后大批警卫睁着官员匆匆离开，留下李尾一人独自站在雕着浮夸纹饰的大门口。
他正要转身朝里走去，顾舟奔过去叫住了他：“李尾！”
李尾驻足，转身看向顾舟，眼中并无波澜。
重逢的喜悦让顾舟突然哑口无言，她张开嘴，大口喘着气，最终以“智人系统现在已经恢复正常运行了吗”这样的问题作为寒暄。
对方点了一下头，依旧站在原地：“请问，你是？”
欸？
顾舟匆忙尴尬地笑起来：“你别开玩笑了！”
“我们，认识吗？”
对方竟细细打量着她，四目相对见，他突然扬起手，用拐杖抵在住顾舟胸口，用力将她向后推开。
“别以为我年轻就愚蠢，别以为套了近乎就能骗取我的信任。从我醒来到继任不过短短几天，已经有无数个像你这样的老鼠过来打探消息了。给我听好了，超脑集团在我手上不会垮台，更不会易主，你滚吧。”
这也太陌生了。
顾舟看着那根戳在眼前的“拐杖”，对准她的竟是幽暗的激光枪.口，深处正闪烁着幽幽的蓝色荧光。
她明白，她要是再不走，对方下一秒就会要了她的命。
顾舟想不通，李尾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
可她当下能够明确地体会到胸腔中那颗空荡荡的心正在隐隐作痛。
***
短暂的动荡后，地球又恢复了稳定的秩序。
转眼来到了秋天。
这天阿珍兴冲冲地上门告诉顾舟，超脑集团的公益项目来到鲸落镇中心医院，免费给还没有使用智人系统的公民植入脑机芯片。
阿珍就是原先生活在沙滩乐园里的那个变异的独眼少女，目前她和同伴们已经住进安置房，日常生活也有了保障。她一直很憧憬智人系统，有了系统辅助，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与大家交流了。
顾舟还在想着如何向对方解释，却被阿珍不由分说拉出了门。
此前她又去做过几次脑部检查，有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容乐观，随时会有变成痴呆甚至死亡的风险，有的医生又说放宽心积极治疗，至少还能活个几十年。在这件事上顾舟没怎么犹豫，果断选择了顺其自然。
在夏天的时候，超脑集团进行了一次重大升级，实现了脑机系统与外部设备的对接，即便她还在使用旧时代的手机进行通讯，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不方便。
顾舟并没有打算再次植入芯片。
陪着阿珍来到中心医院，报名、登记、面诊，在等待术前检查时，顾舟却在等待的队伍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很快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并没有太多惊愕，只是向她微微笑了一下，随即径直走进了检查室。
直到阿珍成功成为了智人系统的用户，二人走出医院时，顾舟发现那人就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一双凤眼长久而平静地注视着她，分明是在等她。
于是顾舟借口遇到了熟人，让阿珍先回家，然后朝树下走去。
顾舟面无表情地说：“我应该叫你镜华，还是......”
对方有些调皮地轻笑起来：“我想听你叫我太奶奶，但你肯定不愿意。”
“别总想着占人便宜。”顾舟撇嘴，“所以你是依照我太奶奶的意愿被克隆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并不是依照她的意愿，我的存在，其实是继承了顾来儿的所有意愿。”
“继承？”
“她，也是我，我们的心愿是，永远活着。”
顾舟看着眼前和年轻时的曾祖母极其相似的女人，小声自言自语：“太贪心了吧。”
“强者可以贪心，并一直贪心下去。”女人眯着眼睛直白地打量着顾舟，“原本我以为，我们家族里终于又出了一个和我一样的强者，从苦难中出生，在矛盾里成长，最终得到一切，但我看走眼了。我在暗中协助你获取了绝密情报，你母亲又给你留下了极具毁灭性的武器，你完全可以运用这些在外星势力与地球人的对抗中成为从中获利的第三方，可看看你，你都做了些什么？别告诉我，你深明大义，只想救人，不想成功，最后差点把自己一起搭进去。”
面对她居高临下的质问，顾舟难以理解，于是问：“你是说，你在暗中协助我？”
“在永恒号上相遇时，我就开始考验你了，后来带你去超脑空中总部又掩护你逃离，都是故意为之，为了让你发现他们的秘密。”
“这么大的危机，你居然当做儿戏，拿它来试探我？”
“危机？”她不屑笑了，“人类的危机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克隆人又有什么关？啊，对了，我现在已经植入脑机芯片，混进普通人类，又可以卷土重来了。阿舟你信不信，以我的能力和胆识，再过十年，我会再次成为世界首富！你说，我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顾舟呆呆看着她，明白自己因克隆人的身份已被对方牢牢牵制，完全拿对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吧，不逗你了。其实，你的曾祖母早就为她，也就是我，想好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女人缓缓张口说出了两个字，那的确是非常美丽耀眼的字眼。
“你知道‘顾来儿’这个名字的意义吗？生长在新纪元的你，大概永远不能体会到那种窒息，家中的女儿不是女儿，只是在儿子出现之前批量产出的失败品，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为家中最小的弟弟付出一切，就连被赋予的名字，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我听说过。”顾舟说，“有人曾和我说，在那样穷苦的渔村里，女孩子们没有书读，早早嫁人，嫁人换取的礼金再用来供男孩上学、谋职、娶妻生子。女孩子的婚育权完全不在自己手里，就算一万个不乐意，也得被迫嫁给猪头一样的男人。”
这是时序在回忆和顾来儿相遇的往事时提起过的。
“猪头一样的男人？”对方锐利地挑了一下眉，眼中闪过遥远的杀意，随后讪笑起来，“不错，很精准。”
顾舟突然想起了古早的传闻，渔民家中深夜的火灾，唯一幸存的女孩......她的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却又觉得眼下并不值得也没有意义再翻旧账了。
她轻轻叹气，镇定地说：“虽然我没在那样的时代生长，但我愿意去理解那样反抗的决心和夺回一切的信念，反之，你不是我，你也没有资格评价我的所作所为。”
她经历过大灾难，经历过亲人离世，经历过婚约者背叛，但她也有过在父母膝下短暂的快乐童年，有过被孤儿院照顾得很好的少年时代，有过被职场青睐重用的高光瞬间......总而言之，她更愿意与痛苦和解，接纳身而为人的光明与阴暗面，去拥抱内心的平和。
于是对方耸耸肩，抬手做了个休战的手势。
女人笑了：“我好像终于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我们都极其自我。”
“你不用担心我会威胁到你的存在，我不会拦着你继续实现心愿，你想延续几百年，想赚多少钱，都是你自己的事。”
顾舟说着，不再看去她，而是抬头看向夜空。
经受重创的人造天穹在这几个月内不断形成密密麻麻的裂缝，几乎就要把头顶的天空割得粉碎。每天都有专家在危言耸听，天穹明天就会全部碎裂，然后砸落到地球表面，整得人心惶惶。
“但我也有一个心愿，”看着绝版的奇异夜空，顾舟喃喃说，“现在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过了很久，大地染上了黄昏的色彩，树下的女人终于开了口：“好，从今往后，我们互不打扰。”
落日的暗影中，瘦小的身影犹豫着抬起手，似乎在向顾舟道别，随后消失在了暗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