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我第一次有想要动笔的打算,是在43年的时候。我在那一年的杂志上,读到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如果不是倾城,很难说白流苏和范柳原会不会在一起,这一点像极了我们。

于是我转身去问知微。知微当时正靠在客厅里的藤椅上,一面听我读书,一面飞快地打着红毛线,像一只勤劳的小麻雀。壁炉里烧着柴火,橙红色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放大了那两颗迷人的梨涡。

知微弯着嘴角浅笑,她说:“白和范我不知道,可是我们,非倾城不能恋。我们的恨是荆棘鸟,扎在尖刺里才能放声歌唱。”

她刚说完,我们两个人都怔了怔。随后我转动轮椅,迅速来到知微面前。知微堪堪来得及把带着针的毛线举起,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握住她的右手,轻轻放在心口。毛线从她那头,轻轻地连到我这头。

我说:“多么美的比喻啊,知微。我要把它作为我们故事的标题。”

后来,因为种种生活琐事——请原谅我,毕竟我现在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而且,知微说,她想去法兰西,看看埃菲尔铁塔,还有,不知在巴黎之眼上接吻是什么感觉。

咳咳,总之,我们的故事才开了个头,就又被我搁下了。

现在拾起来,当时我写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这一生中,唯一切骨恨过的人,就是徐知微。”

*

我是南京人,住在老门西一代的深宅院落里。母亲是洗衣妇,父亲是船上的一名纤夫。

家庭营收不好,挣的都是血汗钱。为了省几块银元,几家人挤在大院里住,共享一个天井,这是常有的事。

秦淮河畔,到处都是街。白天有商铺吹锣打鼓的热闹,晚上画舫里头,花楼上,歌声笑声,不绝于耳。

那时候的我,正被困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是时不时地掀开窗板,偷偷的向外瞥。

看得累了,便垂下眼,拄着双拐回到床上。

可惜啊,战前的南京是如此繁华,如此让人心醉,我却从未好好地看过。一年以后再想去瞧,已经是物是人非。

此刻,我用来拄拐的双手早已泛酸,却强撑着不愿休息。我的眼睛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小巷口。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徐知微身子向后靠着墙,半低垂着脑袋。她扎着时下最流行的双麻花辫,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庞上微微泛红。两条莹润的胳膊,顺着阴丹士林旗袍伸出来,仿佛新呈的牛奶。

旁边站着一个俊俏的男学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

徐知微一张脸绯红,害臊得小脸羞羞答答,活像初开的莲蕊。那娇嫩的模样,连我看了都有些心动。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庞,心头嫉恨不已。

早知她娘就是花楼里的歌女,终日干那暗门子里的营生,却没想到,她也是一个没皮没脸的狐媚子。

装什么斯文人,女学生,还不是一样低着头勾引男人,想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准是价格不合意,在这里作推来拢去的把戏。

我转换全部重心到右手上,解放出左手。捏了捏酸软的手臂,一手扶着窗棂,将窗户轻轻地向上挑,想要看清楚些。

却见那男的拽住徐知微的手臂,徐知微奋力挣了挣,没有挣开。男人低下头,撅嘴要亲。

准是徐知微欲拒还迎,装什么装,我岂能让她如愿!

“砰砰——!”

我恶狠狠摔了一下窗板,冲着窗外骂道:“做什么在大街上亲亲啃啃,要啃回家啃去,真是脏了眼了!”

二人的目光同时向此处投来,接触到男生的视线,我稍微有些瑟缩,他可真俊呐。这种好男人,本该是我的,都怪这该死的徐知微!

徐知微率先反应过来,一下甩开男生的手,兔子一样往院落里逃。

我坏了这狐媚子好事,心情大好,于是关了窗户,撑着残废的双腿往床边赶。一颗心不知怎得有些紧张,砰砰直跳,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本来也就该安生了,那徐知微却恬不知耻,一下冲进我的屋里:“子衿!你可真是救了我了!”

她跑得急,一张白嫩的小脸像敷了粉。此刻抬眼看我,眼神晶亮晶亮,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真恶心!

“还救了你,我看打搅了你好事,你生气还来不及呢。”我没好气地说,撑着拐棍的动作一乱,眼看就要摔倒。

“我没说笑,你真是救了我了……”徐知微话音一顿,赶忙迎上来扶住我,把我牵引到床上。

这个动作,一下子刺激到了我的心结。

“别动我!”我撕心裂肺地大吼,胡乱拍打开她的手,力道大到她的手臂红了一片。

我最恨她来帮我了,我残废的双腿软弱无力,萎缩成两根麻杆,连不借助外物起身都做不到。她却又走又跳行动自如,明晃晃地嘲笑着我的残废无能。

而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要不是小时候她恶作剧地一推,我不会出车祸,废了双腿。

凭什么她可以走出去,光明正大地活在日头底下,去上学!去谈情说爱!

她凭什么!

大院里的人都说,山沟里出金凤凰了。

我们知微,是要做女先生的。我们知微,又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们知微,又得了什么什么奖了。

什么都是我们知微,我们知微!我们知微!!!

我怒瞪着徐知微的脸,将下唇含在口中,狠狠咬下。仿佛这就是徐知微,我在饮其血生啖其肉。

徐知微慌忙来掰我的嘴,刚刚解救出被咬碎的唇肉,我又狠狠咬下。徐知微食指上,一小块未能及时撤离的皮肉被我死死咬住。

料想十指连心,疼痛非常。她疼得直吸气,眼中含泪,却用空闲的右手揽住我,将我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而且身体很软,闻起来香香的。不是雪花膏或者别的东西的味道,就是女人的那种香,出奇地让人安心。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像母亲一样——我的母亲很多年前就不曾这么对我了。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松开口,埋进她的怀里。徐知微双手揽住我,让我彻底陷入这个柔软的怀抱。

尽管有些丢脸,我还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了有一阵子,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过来。从怀抱中抬头的时候,我的身体还在抽搐。

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拥抱,不是喜欢徐知微的拥抱,仅仅是因为此时此刻,只有她愿意抱我而已。

我阴沉着脸,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胸口。那股独特的香气离我更近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那种感觉,就像是拥住了整个春天。

我想春天若是化作人型,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形象。柔而韧的,像蔓生的野草。

徐知微关切地注视着我,忽然扑哧出笑声来。

我怒瞪着她——她还敢笑!

然而我也忍不住放轻松了,大抵是因为我们都很惨的缘故。她的食指被我咬下来一小块皮肉,我的下唇一块月牙型的伤口。

徐知微去翻药盒,我就待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她背对着我,身材修长窈窕,两根麻花辫乖顺地垂落在两边。我一直觉得双麻花辫是一个很难驾驭的发型,容易显得死板或刻意扮嫩。但是徐知微不,她本来就是一个调皮的骚狐狸,两根打眼的长辫子正合适她。

我望着她,放轻语气,很严肃很缓慢地说道:“徐知微,你得照顾我一辈子。”

犹觉得不够,我继续强调:“就算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你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你也得照顾我一辈子。这是你欠我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许丢下我。”

“嗯,不丢下你,”她拿着药走过来,弯弯眼睛,伸出右手小指比划,“我们拉过钩的。”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她拉过钩,我皱起眉毛:“我是说认真的,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怎么能作数。”

不知怎的,徐知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和落寞。她微微俯身,距离近到我可以细数她到底有几根眼睫毛,接着,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发誓,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一辈子。”

“这还差不多。”我慌忙后撤身子,避开她过分灼热的呼吸。

这个狐媚子,竟害得我有些心慌意乱。可恶,她睫毛长那么长做什么,拿去卖银元吗?

为了掩饰不安,加上心里的那一丝丝嫉妒,我转移话题,问她:“不是说我救了你吗?怎么回事?”

“张嘴……”她将软帕递给我,待我擦过,又用食指把药膏涂在我的嘴唇上。

药膏清清凉凉的,我猜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苦水流进嘴里。要是我,绝对不会去管这个小伤,只等它结痂就好。但是徐知微婆婆妈妈小家子气,我实在不想浪费时间,跟她争论这个。

“真乖。”徐知微说完,一边处理自己手上的伤口,一边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是想学画画嘛。”

我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她完全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了,这绝对是对我的一种轻蔑。

“我就想着,能不能向绘画社团那边,借一些课本来给你用。没想到社团同学那么热情,又是给我教材,又是说可以亲自传授技巧。然后……”徐知微皱起眉毛,看起来有些生气,“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说着她又笑将起来,使得那两个讨人厌的梨涡绽放在腮边:“所以我说,幸好你救了我啊。”

我感觉非常不满,这种话,怎么听都是在炫耀。我可不会让她得逞,于是我撇撇嘴:“一上来就又抱又啃的,能是什么好货。”

“就是啊。”徐知微点点头,附和道。

不知怎的,我又感觉到微妙的不爽了。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快,问:“那绘画的事怎么办?”

“绘画的事呀——”她刻意拉长了音调,像一个下饵的渔夫,清越的声音显得格外动人,“你跟我来。”

我的眉毛登时间向下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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