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徐知微这句话,着实是戳了我的逆鳞。

常言道腿上有疾的人,最忌讳“走”“跑”“跳”“蹦”等字眼,更厉害些的,连“来”“去”都忌讳。不过那时我还没有那么疯,只是不肯出门。

出门作什么,让人用异样、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这个瘫子吗!

有的人会惋惜,我怎么年纪轻轻就成了这样。有的人会嘲笑,我那无力摔倒在地的狼狈。

最烦的是无知孩童,指着我的双腿,说:“娘,她怎么不会走路啊?”

那些话我听得太多,非但没有习惯麻木,反而觉得像经过一双双手,将我往深渊下推。又像是在戳一只卷成团的刺猬,每听一句,就往甬道里多退几分。

我的尊严掉在地上,唰唰唰,失去颜色。

“你在嘲笑我吗?”我咬住下唇,一脸怨毒地看着徐知微。

不用照镜子,我都能知道自己此刻的情态有多丑陋。她徐知微光鲜!她的同学们知不知道,徐知微,就是一个害人半身不遂的罪人!

“不是的,就在我房间里,几步路的功夫。”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徐知微舒展的眉间带了一丝苦楚,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要是能带过来,我就直接搬来给你了。”

“是啊,只要没人肯搬来给我瞧瞧,我这个连门都出不了的废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像只老鼠似的,透过窗户缝,偷窥那狭窄的街道。”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忍不住出言讽刺:“不像你啊,又是做班干部,又是发表文章,又在社团里发光发热。钓的男人钻到你面前,猴急一样出糗!”

“真不应该打搅你们的好戏啊,”我嘲讽地勾起唇角,眼带寒意,“我就应该干脆死在轿车底下,不比现在……半死不活地赖着你好,你说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子衿。”徐知微悲伤地看着我,好像被我的话给刺伤了一样。

我怀疑她这只是鳄鱼的眼泪,求饶的伎俩。她只是觉得一个读书人,不应该面对这么难堪的事。毕竟,她再难过,能比得过我吗!

同样是二八年华,她接触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我却只能蜷缩在发霉的屋子里面,寄人篱下,像一只生长在拐棍上的龋齿,只能发烂发臭。

“滚出去!”我拿起她搁置在枕边的膏药,向地上掷去。陶器厚重的胎身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我也想站起来啊!多少次,我用尽气力去捶那双无用的腿,恨不得将它们从我身上锯掉。

我祈求,我哀悼,我憎恶,我嘶吼。

动起来啊!为什么不动起来!

终于,我绝望了,我承认了,我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

我就是一个、没有用处的——

废人!

我喘息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全都夺走一般。徐知微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扶住我。

那时候我文化有限,好不容易识得的几个汉字,还是徐知微教我的。更不晓得过度呼吸这个概念,只是感觉舌头很麻,眼睛里在冒金星。

瘫痪以后我的身体就总不好,时不时要生一场病,到了这时候,比起愤怒,更多的反而是害怕。

生病很难受,浑身都在痉挛,很委屈,没有人关心。娘会白眼看我,一边埋怨,一边叫我不要吐在塌上。

我那三女一子的家,所有开销都紧着小弟,绝对不会花钱给我这个废物治病的。

如若不是徐知微愿意把她的奖学金花在我身上,我甚至不晓得,肖家还愿不愿意供养我。

我绝望地想,现在我所有的依仗,就是徐知微了。

而徐知微,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全靠敲诈她那血缘上的亲爹,和那个当歌女的妈妈。

我们是一样的寄生虫,我甚至比她还要劣等一些。

我应该讨好她的。但是我不想,我讨厌徐知微,我恨死她了。

“滚,你滚啊!”我一边颤抖一边嘶吼,像个癔症发作的精神病。

可不是一个精神病吗?每天跟个乌龟一样,待在一亩三分地里做文章,是人都会疯吧?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该怪徐知微!

“是我不好……你别气坏了。”徐知微伸出手,想要捉住我,让我平静下来。

我为了甩开她的手,胡乱挣扎。她亦丝毫不让,想要让我躺下。常年卧病在床的我哪里是她对手,眼看就要被压制住。我竭尽全力一挣,“啪——!”

我和她都愣住了,在她白净的脸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我打的。

徐知微站起来,捡起地上的伤药放在桌边。陶做的胎器碎了一块,药膏裸露在外面,幸好是固体,没有洒,否则我又要挨骂了。

徐知微捡起那块碎片,将药罐斜放在我手边的柜子上,一个随时可以触及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屋子,合上木门。合页处传来很轻很轻的吱呀声,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我在床上躺下,用被褥盖住眼睛。一点点稀薄的光照亮被子,呈现出淡淡的黄色。

出车祸那年,我才七岁。徐知微比我大不了一点,刚刚过完八岁生日。

院落里的人共用一个天井,又是两进式,我们两个小娃娃,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就玩到一处去了。

徐知微幼年早慧,从她能哄得她娘对她死心塌地就可以看出来。总之,大院里的人都喜欢她。

我心眼又小做人又独,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徐知微既然要和我玩,一定要和我最好。当然,我也只愿意和她玩,别人我也瞧不上。

她带着我,说要去中华门一代看戏。一个小小的舞台,数条垂下来的傀儡丝操纵木偶。所有喜怒哀乐都写在艺人手里,用丝线把它们画出来,当真是新鲜得很。

忽然,徐知微侧过头看着我,目光幽幽:“要砍头了。”

果然一阵咿呀戏声之中,刽子手手持一把长刀,嚓——!

木偶的头掉了下去。

我吓得大哭,直往外走。徐知微追过来哄我,起初还是好声好气,慢慢地自己也不耐烦了,赌气似的把我一推。

我正心烦意乱,脚步不稳。再看左行的道路之上,一辆轿车正飞速驶过。

刺耳的笛声划破街道,我从此不喜听戏。

每每午夜梦回,都是徐知微那阴翳、简短的一声:“要砍头了。”

我越想越觉得生气,徐知微欠我的!合该受我气,挨我的罚!

要不是她作怪,我哪里会落得这个下场。

论相貌,论能力,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她就能光明正大进了教会学校,当她的班干,做她的社长。

我就只能困在这个小房间里整整九年!

就因为她,我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残废啊!

不就是扇了她一个耳光,前朝早就亡了,耍什么小姐脾气,她有那个命嘛。

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阵恐慌。

那小陶罐尚且有用,能留在桌面上。但是那碎片呢?我似乎比那块碎陶还没有用。

我能倚仗的,不过是徐知微的良心。这世道,良心能值几个银元。

我不应该激怒徐知微的,她会不会不理我了?

可是她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呀!

我咬紧牙关,这个言而无信的贱人!要是她真的不管我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杀了她!

我躺在床上,真是越想越气。一想到徐知微那个骚狐狸,离开我到处招摇,要多光鲜有多光鲜,我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她想要活得顺风顺水,万事如意,那得等到我死了为止。

否则,我会永远缠着她,像索命的冤魂一样。不,我要做活着的厉鬼!

一时间身子也不大喘气了,也不觉得如何虚弱,更不怕外人眼光。徐知微要是风光,我怎能甘心窝在角落里发烂发臭。

我拄着双拐,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用肩膀推开木门,缓慢地向大院里走去。

徐知微的娘不姓徐,只有个花名叫做清铃,她那个野爹也不姓徐,名字里也没有个徐字。相比之下,徐知微这个徐,连带她整个人,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存在。

说她没人要,她确实有一个一时热血上头,肯大着肚子生下她的娘亲。她甚至还知道自己那个野爹姓甚名谁,连着去敲了两次款。

但清铃住秦淮河畔,光影摇曳、衣香鬓影的花楼里。徐知微一个人,与我们合住这四合院,这就方便了我找她麻烦。

此时此刻,在天井里面,正有一精壮大小伙子在洗衣裳。

我撑着身体问他:“阿毛,有没有见过徐知微,她出去了么?”

“那个婊子养的女学生?”阿毛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刚才回房间了,大白天的,我看是想男人呢!”

我发誓,我是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徐知微。

我迅速转换重心,腾出右手。随后,卖足力气,给了阿毛一个又脆又响的耳光,力道大到他黝黑的脸上一圈红。

阿毛大约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他怔愣片刻,随后瞪圆了眼睛,抡起拳头要打。

我不闪不避,挺直了胸脯和他对视:“下次再让我听见你骂她娘造她的谣,小心我半夜把你家给烧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大可以试试!”

这时候他的手已经抡到我的眼前,忽然改变路径,斜斜擦过我的头发。饶是这样,也能感觉到头皮处一阵牵扯,力道很大。

“我呸,不和疯瘫子计较。”阿毛别过脸去,对着地砖啐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我倏忽自脊椎深处升起一股凉意,意识到刚刚自己冒了多大的险。

刚刚那一拳,如果真打到我脸上,恐怕我已经摔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但是我不后悔,不是为了徐知微,只是同为女人,我看不过去罢了。

我越过阿毛,走到徐知微的屋子前,站定了。

我想,现在,我该怎么面对徐知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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