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比起徐知微毫无遮拦、不管不地顾冲进别人屋里,我觉得我的行径才像是个君子。

但是没有人来欣赏我,好可惜。

我先是清咳一声,低低唤道:“知微。”静待门后回应。

门后一片寂静。

莫不是二毛说假情报?我心道他也犯不着来诓我,便伸出手去叩门,声音也跟着生冷了些许:“徐知微,你在么?”

就听见门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摆子。

好啊!明明就在里面,居然不理我?我双手都在拄拐,想要强行进入,只能用身子去撞。

好你个徐知微,居然想通过这种方式,甩脸子羞辱我,我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

“徐知微,快开门,我要撑不住了。”我朝着屋内大喊。

“来了。”徐知微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囊,我便知她是刚刚哭过。

既然还肯为我掉眼泪,想来是不会不要我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又松快了许多。

果然,徐知微一开门,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全哭花了。她细长的睫毛沾了水,从鼻头到薄薄的眼皮,全都红彤彤的,仿佛一个精致脆弱的瓷娃娃。

我从未见过有人哭得这么漂亮,当真是我见犹怜。但是一想到哭得这么美的人是徐知微,我又忍不住在心里嫉恨。

我当然知道徐知微漂亮,我恨的就是她的漂亮。倘若害我的是个普通人,是个乡野村夫,我都不会如此不平。

“子衿,”徐知微吸了吸鼻子,可爱的鼻头耸动一下。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特别懂事特别乖巧地喊我。

我下意识“嗯”了一声,立刻知道这个狐媚子功力深厚。

“你来啦,快到床上坐。”她软声说道,一双手下意识探出来想要扶我,却又很快缩了回去。

她掀起长眼睫,小猫捉鱼似的,非常迅速地、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发作,只是偷偷在心里又记了她一笔。

随后我撑起身子,费力地迈过门槛。我看向眼前,距我不过几寸远的床铺。我不得不停住了,心底一片寒凉。

我平日里上床,无非是支倚着拐棍靠近,然后平摔上去。虽然狼狈,但毕竟没有人看。可是,在徐知微面前,我怎么能如此不堪?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路支撑过来,我的双手早已酸软不堪,连我自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两只手,背叛了身体主人的意志,正在发抖呢!

就在此时,我听见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喟叹。然后,徐知微自背后拥住我。

我只知晓,自己的肩膀处一紧,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再一次,熟悉的香气萦绕在我鼻间,我被春天给拥住了。

“做什么,突然抱我。”我锤锤她的手臂,没有用力。

“对不起,我只是太欢喜了。”她轻轻地说道,我感觉拥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

“欢喜什么?”我下意识追问。

“当然是欢喜子衿出门见我呀。”

我抿起嘴,我又不欢喜见到你。

“子衿今天很勇敢呢,一下子就迈出这么一大步。”

我抿起的嘴角下意识向上扬。哼,其实根本没隔多远,而且连大门都没有迈出去。

“我们子衿,真的很厉害呀。”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下巴,徐知微哪里都差,唯独眼光不错。

徐知微忽然闷笑出声,紧贴着我后背的胸腔一阵震荡。低沉悦耳的,像有人在信手抚弄梵婀玲。真是莫名其妙,谁又惹她高兴了?

我仍担心徐知微会不管我,便打断她:“刚才你的承诺,还没有发毒誓呢!你要向天发誓,如果没有照顾我一辈子,你就烂眼烂腿,口舌生疮!”

徐知微没有答话,她看着我,眼含期待,目光闪动:“子衿,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不回答,就辜负了她一样。

我故意板下脸来:“你是不是不想发誓了?”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拨弄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原本黝黑发亮,现在却毛色枯黄,缺少光泽,是常年生病的人才会有的头发。

“子衿,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苍白地笑了笑,眉尾平行下垂。

我意识到,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可是徐知微不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催促她:“到底是什么事?”

她松开了对我的怀抱,把我转过来,使得我和她面对面:“子衿,你答应要随我一起自梳的啊。”

自梳,即自己为自己盘发,以示终生不嫁。我挑了眉头看她,总觉得自己是被她骗了。

徐知微弯起唇角,陈述的语调中带着怅惘。随着她娓娓道来,记忆像铺开的油画,逐渐明艳起来。

这事,还得从徐知微第一次敲诈她的野爹说起。

徐知微第一次敲诈她爹,是为了她娘。

清铃生了孩子,元气大伤。她的肚皮上有一圈难看的疤,下身会不由自主地便溺,怎么也修养不好。

色衰爱弛,门前冷落。清铃除了卖唱,别的活计一概不会,自然抚养不起女儿。久而久之,清铃过不去心下这一大关,便选择了上吊。

人是救回来了,却堪堪只吊着半条命。医院又不是慈善堂,一个小小的收费处,倒堪比鬼门关。不交齐袁大头,阎王爷来了也不作数。

徐知微走投无路,在野爹到差途中必经之路,施施然一跪,一拦,讲述年少情意。说得野爹潸然泪下,施舍了一大笔银元来救她娘亲。

在那之后,清铃重新振作,门前多了许多来听曲的老客。

徐知微告诉我,这是她为了求生,学会的第一课,她也传授给了她娘:贩卖情怀。

“无非是手心向上、靠人施舍的伎俩。”徐知微淡淡道,随后,她扬起绾着两个发髻的小脸,意气昂扬:“子衿,我想清楚了,我要自梳。”

“天呐,你不嫁人了吗?是为了你娘吗,还是透过你爹,看透了男人?”我惊讶道。

真难想象,那时我才七岁呢,就能理所应当地谈论男人了。

徐知微摇了摇头,声线稚嫩,说话的口吻却很老成:“凡是女子成婚,都要冠夫姓,称某某氏,以示所有权。我娘自幼流散,也无名姓,得了一个花名清铃。如此这般,我嫁予谁,就要和谁姓。我偏不,闻徐霞客用脚丈量山水走四方,我要像他一样,自由自在。”

徐知微抬起头,朗声说:“我不信命,也不靠男人,我就是我。从今日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叫徐知微。”

她这一番话说得,可真像个大人、真帅啊!可是我听了直着急:“你一个人倒是自由自在了,我呢?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徐知微闻言,收敛了神色。她低下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子衿,你是要嫁人的。你长得如此漂亮,日后定能讨一个如意郎君,既不打你骂你,也不负你,好不好?”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徐知微,我急得都快哭了:“要是他打我骂我,还带着坏女人到我家里来怎么办?”

徐知微神色一凛,看起来严肃得有些可怕:“到时候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杀了他。”

我扁扁嘴,感觉好委屈:“到时我怎么告诉你?你都跑到天涯海角,送信也未必能送到。要是送信途中,他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徐知微不作声了,我却越想越怕。

我想到了我娘。我爹总打她,把她的头摔在地上,打得连连惨叫。要是高兴了,又去撕扯她的裤腰。我娘又惊又怕地不肯,当头甩一巴掌,眼冒黑星,便也肯了。

又想我姥姥来过几次,指甲又尖又长,专拧我娘肚子上的嫩肉。她翻着白眼,说我娘是下孬蛋的瘟鸡。娘不吭声,悄悄在厨房里抹眼泪。

我害怕极了,皱着眉毛,撅着嘴巴,一下子哭出声。

徐知微抱住我,一手放在我的后背,轻轻地为我顺气。

我挣了挣,没有挣脱,索性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等我哭够了,抬起头。她看着我,目光幽深。现在想来,真像极了她说“要砍头了”那句话的模样。

她放缓了语调,像在井壁上悬好一颗饴糖,勾着我跳下去:“子衿,与我一起自梳好不好?梳好了,我与你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我早就说过,她那双眼睛有多漂亮。所以,当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我跳了。

那时候的我们,也不懂什么姑婆屋,什么拜观音像。只是到徐知微屋里,她为我绾发,我也为她绾。

她解开绑在我头上的发带,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执一只棕色的桃木梳。一梳到底,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流下。

“好痛。”我捂着后脑勺抱怨,她梳到我头发打结的地方了。

徐知微极轻快地笑了笑:“是我不好,之后就不会了。”

我这才松开手,任由她施展手艺。宽松的梳齿再次滑下,穿过我的发间。

“痛!”我皱起眉毛,整张脸皱成了一个苦瓜。

“实在是对不住,下次我会小心的。”徐知微慌忙道歉。

“徐知微大笨蛋!”我嘟起嘴。她很早就学会为自己梳头了,两个发髻也扎得十分精致。没想到给别人扎头发的时候,会如此笨手笨脚,我要狠狠嘲笑她。

瞧,他人眼中聪慧可人的徐知微,实际上可没那么好。

之后她小心了许多,再也没有弄疼我了。我也有样学样,给她绾了个发髻。我的手很巧,脑子又灵,绾得非常漂亮,比她还好。

徐知微说,我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之后我们又是互相发誓作证,说的话都是徐知微说一遍,我重复一遍。

“我徐知微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与肖子衿相伴,互相扶持,一辈子。”

“我肖子衿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与徐知微相伴,互相扶持,一辈子。”

我犹觉得不够,徐知微那么聪明,也许会设陷阱来骗我。我拉住徐知微的小指:“还要拉钩,骗人的人就变成猪八戒!”

“嗯,拉钩,”徐知微笑弯了眼睛,向我点头,“不止变成猪八戒,还要烂肚穿肠,不得好死。”

我跟着点了点头,照着重复一遍,事后总感觉她说的话很恐怖。

回忆到了这里,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显而易见地,我是被徐知微给骗了。不过我的确希望她能够遵守誓言的后半部分,毕竟,我一个瘫子,又不必谈互相扶持,享受着徐知微的照顾就好。

至于嫁人……我一个瘫子,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徐知微是个体面人,不如先赚得她的欢喜,多喘息几年。

于是我笑将起来,温声道:“原来是这样,我都想起来了。知微,我们要好好地互相扶持,一辈子啊。”

“嗯,一辈子。”徐知微扬起唇角,心满意足地看着我,随后她说:“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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