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季同志。”
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个换作小郑的人走了进来，在简陋的木桌上放下几本书。
“知道您爱看书，闲时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季城安的目光落在那些书脊上。这几日，他的态度始终如一。
他像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让人摸不透底下是平静的细沙还是汹涌的暗流。然而，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郑瑞心里像扎了根刺，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一个历经磨难、终于脱险的人该有的那种迫切——那种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山上、与生死与共的同志们团聚的渴望。
他甚至从未主动提起过“回家”，对“组织”的安排也只是沉默地接受，连一句抱怨或催促都没有。
是怕给组织添麻烦所以隐忍不发？
郑瑞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反驳：不，不是隐忍，是疏离。
他总觉得，季城安那双温和的眼睛背后，始终保持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从未真正放下戒备，也从未真正接纳他这个“同志”。
“好。饭好了吗？”
季城安弯了弯眉角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快了。”
郑瑞盯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可他总觉得那情绪并不达眼底。
算了，只是完成他的任务就好了。
何必纠结这么多？
“那我先出去了，老季同志，”郑瑞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语气轻快，“您先看着书，饭好了我叫您。我还有点事要忙。”
他微微欠身，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脚步声在走廊里升起，又熄灭。
门合拢的瞬间，季城安脸上的笑容便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的木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来这里，已经有四天吧？
而意识到自己被另一种形式的囚禁，被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温柔地包裹起来，也已经过去了四天。
记忆清晰地闪回：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那刻，那个让自己换作小郑的人便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他喊自己“季先生”。
他的真名，在组织内部是严格保密的，代号才是通行证。而除了在那间刑讯室里，他主动报过自己的名号以外，不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他后来也不是没有抱着侥幸心理试探过，可面前这个看似老实的年轻人根本就不了解山上同志的生活，他的悲伤都太过于表面。
当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季城安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敌人如此煞费苦心，布下这样一个以假乱真的局，那正恰恰说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也就是说，他们并未找到那份情报。
既然他们想玩，那他奉陪好了。
如果个人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么季城安希望在最后这段旅程里，尽最大努力发挥自己的作用。
他按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那间屋子，他离开前早已清理过，并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拖延拖延他们的时间也好。
再狡猾的敌人也休想从他身上榨取到一丝情报。
为了明天，为了崭新的世界。
季城安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粗糙的封面，眼神却穿透了纸张，望向一个遥远而坚定的地方。
———行动站———
李慕沐握着那份汇丰银行里拿来的‘情报’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行动站。
“科长，你总算回来了。”乾五一把抱住李慕沐的胳膊，结果当然不出意外的被李慕沐一脸嫌弃的抽走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这几天我们都快被别的科室欺负成什么样了。”
乾五夸张的演技里带着七分演三分真。其他科室早就眼红他们情报科的福利待遇了，李慕沐失势后，更是什么人都能差遣情报科的人两下。
只可惜，他们的小算盘打错了。
“你说句话啊叶清，是不是啊！”眼看李慕沐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乾五又拉过叶清哭诉着。
“是。”
叶清看着李慕沐躲闪的眼神和一脸严肃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今早上班在门口依依不舍对自己索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李大科长就爱在人前假正经。
“咳，我会解决。”
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李慕沐快步往高成的办公室走去。
“对了，叶清，一会儿来我办公室一趟。”
“是。”
“科长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停了几天职受这么大刺激啊？”
乾五满脸疑惑的看着走远的李慕沐，他们科长刚刚是脸红了吗？
“嗯，有可能。”
叶清啧啧两声，也抛下乾五朝着李慕沐办公室走去。
——————
“很不错啊很不错，我没看错你小李。”
高成满脸堆笑地看着那份伪造的情报，那就是他向组织请赏的圣旨。
“谢谢站长对我的信任。”
李慕沐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
“这样，下午的时候开会把这个好消息通知给大家，也可以揭晓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的计划？呵，高成除了点头同意之外还帮了什么忙？
“那季城安要怎么处理？”
“我觉得他也榨取不出其它有意义的情报了，这样，我跟上面申请一下，可以把他转移了。”
转移吗…
也就是转移到专门的大型监狱去…
可能余生都要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敌人的折磨中度过…
绝对不行，她们会想办法营救季同志的。
“好。”
“还有那个叫辛焱的，昨天开了口，不过他身上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应该是刚加入不太久。”
“也一起转移过去吗？”
“没那个必要，今天下午直接枪毙吧。”
枪毙。
只是因为没什么价值？
当权者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一个鲜活的生命便终结了，而他的双手甚至不必沾染血液。
李慕沐轻轻从高成办公室退了出去。
她什么都做不了。
——————
“还顺利吗科长。”
办公室里，叶清脊背挺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坐在那把硬木交椅上——倘若忽略掉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的话，大概是规矩的。
“不太。”
李慕沐走了过去，言语中裹挟着满满的倦意——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最终抵达的却还是荒芜。
双手重重压在座椅两侧的木制扶手上，她仿佛要把全身的重量卸去。
慢慢俯下身去——她现在太需要一个安慰。
“怎么了？”
叶清仰头承接住这一吻。
盯着那双眼睛，叶清知道她不快乐——那双眸子里饱含了太多太多的忧伤。
她们都一样，个人的悲喜在这巨大的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没有任何纯粹的快乐能真正驱散这份刻骨的国家将亡的痛意。
“季城安要被转移了”，那声音太轻，却字字重若千钧。
“至于辛焱…” 她顿了一下，喉头滚动，仿佛吞咽着巨大的苦涩，“他会被枪毙，就在今天下午。”
没有提下午要开的会，她根本不在乎高成要为她“洗清冤屈”这件事。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叶清忽然察觉到那弥漫着在空气中的细小味道，是旧纸张、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偶尔有风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什么？”
叶清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猛一用力，被指节攥住的木椅发出呻吟，可声音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只好发出一道竭力压制着的叹息。
“今天下午？”
根本来不及救援。
时间，致命的时间。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不需要言语，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绝望。
辛焱，那位在严刑拷打下依旧坚贞不屈、意志如钢铁般的小同志，他年轻生命的倒计时已经无情地开始，终点就在几个小时后冰冷的刑场上。
这份认知带来的痛楚，如同钝刀割肉。
“没有时间悲伤了，能救一个是一个。要快。”
“嗯，我会尽快联系组织营救。”
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叶清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总有一天，她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李慕沐缓缓离开了叶清的怀抱，重新回到她应该在的位置上——那张象征着权力与枷锁的办公桌后，重新端坐在那个属于“李科长”的位置上。
脸上的脆弱和疲惫瞬间被收敛，李慕沐重新覆上那层用于伪装的冷静面具。
“在站里，要隐藏好我们的关系，但不必用力过猛，日常接触注意分寸，也不能过分疏离和避嫌。”
明明隔着一张桌子，可叶清却清晰的感觉到两颗炽热的心愈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距离。
“我知道。”
她是做好了时刻牺牲的准备的，真到那时候…不能拖累她。
她要保护好她，保护好她的同志。
“科长惯会人前假正经。”
眼睛热热的，嘴巴却不正经的调侃起来。
李慕沐知道她的心思，可悲伤的气氛哪有那么容易被驱散？
“少贫。”
“哪有。不过时间紧迫，我今下午去联系组织。”顿了顿，她目光灼灼的看向李慕沐：“顺便…聊聊我们新加入了一位同志的事。希望科长准我的假。”
“好。”
李慕沐几乎是立刻应允，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紧绷。
心脏忽而跳的很快。
她真的要加入那个组织了吗？真的可以吗？毕竟她之前…是作为他们的敌人。
控制不住的期待。那是一条光明的道路，在接触了这么多位地下党后，对此李慕沐深信不疑。
她已经决定了，假如那个组织对她心存芥蒂也没关系。哪怕没有办法真正的成为一名地下党员，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
她会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
和她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