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郡主。下官莫今,特在此恭候郡主。”
贺兰瑾掀开车帘,见马车前的官道上立着位身着玄色戎装的男子,肩甲上的银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上身微俯,两手合抱于胸前,行的是军中参见礼,姿态恭敬却不见谄媚。
贺兰瑾回京之前恶补过京中各官职,此人正是新上任的禁军大统领莫今。马车既已入了皇宫,护卫自然该由禁军接手,倒也合规矩。
她示意宋萧与青沅留在车内,自己利落地下了车,对着莫今抬手回了个军中常礼:“有劳莫统领。”
莫今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侧身引着她往宫墙深处走去。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日头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对于一入城便面圣这件事,贺兰瑾其实并不意外。陛下召她回京,本就不是让她回侯府安享清闲的。北境的兵权还握在手里,边境刚定,朝堂暗流汹涌,这位君王怕是早就等不及要亲自掂量掂量,她贺兰瑾到底是把利刃,还是颗随时会炸的雷。
十年前贺兰瑾哭着离京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不知当今的建宁帝,望着眼前这个从北境归来的自己,会不会偶尔想起当年,心底掠过一丝不安?
幼兽已长成猛虎,正是寻仇的好时机。
只是她没料到,召见外臣的场合,当今皇后竟也端坐于侧位。明黄色的凤椅衬得她面色雍容,鬓边珠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臣贺兰瑾,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贺兰瑾依着京中礼仪稳稳跪下,清晰地感受到两道视线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
“起来吧。”建宁帝的声音透过龙涎香传来,不高不低,听不出太多情绪。
贺兰瑾依言起身,垂着眼帘立在殿中,一身戎装未卸,靴底似乎还沾着北境的尘土,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却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然气。
“陛下,您瞧,华瑾如今可出落成大姑娘了。”未等建宁帝再开口,旁边传来一道婉约声线,“华瑾一路辛苦,本宫听宫人说,入城时百姓夹道相迎,可见百姓对华瑾的崇敬。”
她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贺兰瑾抬眸,对上皇后含笑的眼,语气平淡无波:“皆是托陛下洪福,北境方能安定。百姓感念的,是朝廷护佑之恩。”
楚皇后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贺兰瑾离京过早,对上京城的贵人有印象的不多,那时还是贵妃的楚氏便算一位。
“听说闻越在街口冲撞了你的车架?” 楚皇后放下茶盏,指尖轻抚过描金的杯沿,语气听似温和,尾音却微微上挑,“我兄长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小被家里宠坏了,性子难免顽劣些,还望郡主莫怪。”
话里句句是赔罪,语气却满是敲打。
贺兰瑾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和,微微躬身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是臣初回上京,对路况生疏,不慎挡了翊王殿下的路,说来该是臣的不是,怎敢怪罪楚小世子?”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底的讥诮,语气诚恳得仿佛真在自责:“倒是臣乡野长大,粗疏惯了,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娘娘与殿下海涵。”
装乖卖巧谁不会?
建宁帝在一旁听着,忽然笑了笑:“华瑾倒是越发会说话了。北黎求和,你功不可没,此次回京,边防可有安置妥当?”
话题陡然转向军政,果然,这才是今日召见的正题。她定了定神,将北境防务、粮草军备一一道来,声音清晰沉稳,没有半分冗余。
殿内一时只有她的声音回荡,楚皇后端起茶盏轻啜,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她身上。
“华瑾治军不输你父当年啊!”建宁帝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几分刻意的爽朗,“苏青,宣赏。”
“华瑾郡主为酬殊勋,特颁恩赏,昭告天下,咸使闻知!钦赐如下:
特加授为‘骠骑大将军’,增食邑八百户。
赐黄金五千两,东珠百斛,赐御前‘白玉如意’一柄,珊瑚树一对,赐蜀锦翟冠一顶,赐‘赤金嵌宝螭龙项圈’一副,赐各色云锦、杭缎、缭绫共五十匹,紫貂、银鼠皮各十张。
另赐皇庄两座,毗邻京郊温泉,特赐匾额曰‘忠勇无双’。”
“臣叩谢陛下圣恩。”贺兰瑾跪地谢恩,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楚皇后特意从上座慢慢走下来,热络的扶起贺兰瑾,拉着她的手,笑盈盈的看着她,话却是对着上座的人说的,“北境苦寒,陛下这次可要将华瑾留下,也好让贺兰侯爷放心。”
“自然如此。”皇帝声调沉稳,与说话软软糯糯的楚皇后一唱一和,倒是相得益彰。“你自小便离家,如今你母亲年纪大了,你父亲......,你当在膝下尽孝。”
虽说三年已过,建宁帝提起北安侯时,语气里仍难掩悲痛,目光落在贺兰瑾身上,似有若无地带着些怜悯:“你父亲当年战死北境,朕时常念及。如今你承他遗志,守得北境安稳,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
贺兰瑾挂上招牌假笑,再次躬身拜谢:“谢陛下与娘娘体恤。守土卫疆本就是臣的职责,臣不敢居功。”
建宁帝端坐在龙椅上,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显然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恭顺十分满意。
三年来,建宁帝明里暗里向北境传达旨意敲打,都被贺兰瑾仗着北境局势动荡不咸不淡的挡回去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被贺兰瑾用到极致。
北境偏远,战事不断,他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片土地上扎下根来,将十万边军拧成了铁板一块,成了连他都不敢轻易撼动的势力。
“你父亲追随朕多年,君臣情谊非比寻常。如今他不在了,朕总是要多关照你几分。”建宁帝的情绪转变得极快,爽朗的笑声响彻大殿,仿佛真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贺兰瑾垂着眼,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不禁让她回想起十年前的光景,那时她年幼无知,竟以为这皇城里有真心。
随后,建宁帝又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北境的风土人情,问她回京路上是否安稳,语气闲适得仿佛只是寻常拉话。贺兰瑾一一作答,措辞滴水不漏,既不显疏离,也不过分热络。
一旁的楚皇后始终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无非是叮嘱她注意身子、让下人多备些御寒之物,语气温柔得像春日融雪。
“华瑾今日还未拜见你母亲吧,午时将至,想来侯府也为你设宴接风,本宫便不好留你了,待你下次进宫,本宫再与你好好叙话。”楚皇后适时的接上话茬。
贺兰瑾深知一切不急于一时,对着上座行过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莫今送她到大殿门口,贺兰瑾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墙,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有劳大统领,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便好。”
不等莫今回应,她已抬步向外走去,步履沉稳,背影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直。
刚走出宣政殿,贺兰瑾脸上的平和便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漠然。恍惚间,竟让她想起在上京过的最后一个年。
那时先皇后还在,宫宴之上,贺兰瑾在席间抚琴一曲,得皇后娘娘亲赐了一柄羊脂玉如意,可谓是风光无限。
那几日,父亲难得留在京中过年,母亲也整日笑意盈盈,贺兰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父亲母亲在侧,侯府安稳,岁月绵长。
可世事哪能如人愿,皇后娘娘突然病故,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父亲抗旨不遵,连夜将自己送出上京。贺兰瑾总是想,是不是全都是因为自己,才奠定北安侯府的悲剧。
“阿瑾,阿爹和二哥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回去的。”
贺兰峥说这话时,眼眶泛红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亲人的惨死像北境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缝都疼。
他们都心如明镜,圣上要将她困在上京,做个随时能拿捏的棋子,以此牵制北境的北安军。
“你当真对嫁给谁无所谓吗?”贺兰峥不明白她的态度。
“是的,无所谓。”贺兰瑾遥遥望向月亮,相爱便能幸福吗,那为何父亲母亲会落得如此结局。
比起自己的幸福,她更在乎的是要他们血债血偿。
也许是自己执念太重,可那又如何,她就是要这上京城天翻地覆。
碧霄阁上,李穆嘉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从宣政殿出宫的必经之路。
“五哥,新科状元真的长得极好吗?”小姑娘终是等烦了,转头问倚在旁边的少年郎。
“还行吧,只是今日并未听说父皇召见沈确。你消息准不准?”李牧昭很怀疑。
“当然准!我今日去给母后请安,亲耳听见柏杨姑姑说的。”
“来了来了!”李穆嘉看见道路尽头孤零零人影便兴奋的喊起来,“他就是沈确吗,长得倒确实不错。”
李牧昭瞟了一眼旁边眼泛桃花的妹妹,无语都写在脸上,就算看不出来那人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戎装,一看就是个武官。
也应该能看出来人家是个姑娘吧,一个穿着戎装高高束发的姑娘。
“她不是沈确。”
“啊?不是吗,那他是谁?要父皇母后一同召见的人。”李穆嘉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要为她议亲,听说新科状元长的极好来着。
李牧昭望着逐渐走出视线的身影。
皇帝和皇后一起在宣政殿见的人,戎装的姑娘,整个大靖怕是只有一位。
——进宫听赏的华瑾郡主。
自己方才还给人家让路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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