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回忆

隐约听见丈夫不快的叫声,她轻握汤圆的两手停住,嘴角压下来,后退几步,侧过头看门外,依稀见杂物房半开的门里他一半身影。

细听仍听不见他时而张开的嘴说撒子,她眸光随着转回的脑袋暗淡,继而走近一白一黑两盘,手里揉好的汤圆依序放到有几个汤圆的盘里。

灶房无窗,若不开门彻底看不见人。

人住的杂物房显然好许多,高窗虽窄小,好在哪怕门半关,床离门前的弱光较远,依然能看清妇人朝儿子佝偻着背脊,眼中含泪的无奈模样。

“我补身子要钱,你做活也要吃肉,还要给我孙子攒钱……”妇人不似往常硬气,好像语调醒来的那日柔弱,看向他的眼眸温柔无力,双唇慢慢张开,“她是我的孙女,我也盼她好,不拦你给她买衣裳,可你不能在一女娃儿身上赔钱。”他难过垂眸间,娘叹一口气,“以后嫁人不晓得能不能免嫁妆,眼下讨的能补回来一些她使的,说不准以后的嫁妆也可靠这抵。”屁股往前挪了挪,抬手轻轻落他肩上,他抬起泛红的眼眸,娘语重心长地说:“娘是为你好,赔钱货到底是赔钱货,你不想法子得回来,自个儿遭不住哇!”

到底自个儿年岁小,又叫娘发愁。他懂了娘话里的道理,沉重地低下头,“我晓得嘞,你莫费心思,我带小又去。”

寒冬日头再足总还是冷的,这一盘汤圆放灶房一宿莫得事,她想着,把干净的手帕盖上去。

“秀芬……”他叫声听上去很空,仿佛隔了老远。她松手后仰着退步,望门外几丈远的他,见他递过来一个布袋,“把这洗嘞。”

闻言,她快步出去,“得。”接过暗黄色的布袋。

布袋的料子隐隐带有光泽,细瞧有几处抽线,皱巴巴的线蒙一层深浅不一的土色,应当有些年头。

她幼时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

那时头一回见那样好的料子,她好高兴,但明明是给她的,爹娘不准她揉,后来才晓得为撒子。

“早知道就早买嘞!少得两年好处!”

朝廷水上舰队成立前便财政吃紧,便从下头挖,盐税、各类杂税,厘金叫商贾、富贵人家也不好过,前些年为一份喜气给讨喜钱有钱人,这两年人大多都不愿要那喜气。

穷苦人哪里晓得撒子吃紧,四五岁的秀芬被爹带着,茫然地在冷风中看里头的人厌恶地关上宅门。

她觉那人烦她,眉毛皱巴巴地,扯扯蹲在身边的男子袖口,“爹,我想回家。”

她爹笑容满面地移眸瞥她,“得钱嘞,你回……”见她的神情,她爹紧皱眉,严厉地说:“忘嘞我咋说的?笑!”

长久不理她的爹忽然带她出来,还管她哭笑,不解尚未萌芽,便被爹吓住。

她记得她笑了,她爹好高兴,说多讨些钱买肉吃。

那日她和爹去了好多户人家,遭呵斥掉了好几回泪,她爹好不高兴,拍她的脑壳,连骂带叫地怪她。

爹虽说她讨的钱少,但还是买了好大一块肉,记得娘烧好大一盘。

好香,爹和哥哥吃得好高兴,今时今日她也觉得应当很好吃。

她愣了愣神,迟缓地抬头,弱弱地问他:“这是给小又的?”

寒天促使他眼眸的湿润消散,他压下幼年的不好回忆,“恩”了一声。

她喉咙堵进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垂眸咽下微小的私心,她点头,挤出声音,“我马上洗。”

婆母在自个儿屋里睡,他心里闷,寻了由头出去走走。她把明日的菜备好,撑好了灯笼,拾掇好一切,总算得空看女儿。

“小又。”

她进屋朝里走,摇篮里的女儿扔掉娃娃,向她眨巴眼,伸手仿佛在求抱。

“呀呀!”

她拿掉挡女儿的木板,抱起女儿,转身坐床上,目光柔得像热水注视女儿,“娘来瞧你两回,你晓不晓得啊?”

女儿侧坐她怀里捏她的手,不时咬一咬,贴贴脸。

她对女儿无可奈何地抿笑,“不叫你便单耍拨浪鼓和娃娃是不是?憨憨的。”

女儿听她笑便笑,不然就玩她的手,一副莫得苦闷的样子。

看着女儿懵懵懂懂的模样,她温柔如水的眸有些湿润,慢慢张开粘黏的双唇,轻轻地说:“我不想你去讨喜,他们很凶,被踢会很疼。……我不敢替你说话,你爹打人也很痛。”

也许听到娘语调变化,小又懵懵地抬眸瞧她,不晓得说撒子,放开她的手,伸向她的脸。

让触碰成为抚摸,她微凉的面颊贴近女儿的手掌,轻眯着眼,感受女儿的亲近。

不多时,她动动眼帘,露一道眼缝虚看急得努嘴的女儿,“我娘是不是也为我不高兴过?她是不是也想过不听爹的?”跳出游走脑海中的记忆,她虚虚地说:“……应当想过。”

泪流向女儿软软的手里,湿湿的触摸稍有不适,小又紧着的眉眼仿佛叫她莫哭。

她摸摸女儿急红的眼眸,分离唇间的泪,“乖乖,莫哭。”

“秀芬,莫哭,你是去过好日子的。”

“莫哭,想爹娘就让他带你回来。”

那时红盖头还没蒙脸,她看娘的眼也是红的。

好像有手指压在她很涩的嗓子里,再也忍不住哭。

“娘……你咋不算话嘞?”

心里撕开一道口子,两年的思念喷涌而出,她脸埋在女儿怀里闷闷地哭。

十四岁嫁给他,顾着男人、婆母,不好常回家,可总有家能回……不曾想哥哥嫂嫂带爹娘走了。

走了……

“爹娘年岁大嘞,过几年赶不了远路,不能落叶归根嘞。”哥哥站许家门前,叹一口气,“娘叫我给你带句话,莫得人给你撑腰嘞,你乖乖伺候许家人。”

她浑身的力气撑在手里的扫帚上,呆滞许久莫得言语,她哥哥赶着回家,丢下一句——“听话啊,我回去嘞。”就走了。

眼前的身影离去,她突然醒了。

她叫哥哥,叫他们莫走。

明明还看得见哥哥,而哥哥却像听不见她叫,还在远离她。

她丢掉扫帚,追了出去,叫哥哥、叫爹娘。

婆母拉住了她,呵斥道:“你还想和他走不成?!回家!”

她哭着说要爹娘,让她见爹娘,可没人听见。

忘了是沐家还是郑、王、刘家的妇人问她婆母她咋嘞,妇人说:“心野嘞,还想和他们去找根。”

“那咋好?”那人帮妇人拉她,“带回去打一顿就乖嘞。”

已至半晚,她顶着红肿的眼眸端完吃食。

坐下的刹那,听见妇人说:“不晓得是不是莫得养熟,秀芬今儿还叫娘嘞。”

她停滞动作,僵硬地看对面。

妇人扬起眉,诧异地瞧她,“是哭嘞?”她低头避开目光,妇人眼中流露心疼,收紧眉心,关切地说:“莫得哭嘞,正汉那时不是同你说这才是你家嘛?你不长记性哇?”

她呼吸突然慢下来,不晓得该咋开口。

“那日你还怪我打嘞。”妇人怪他,“我也舍不得好儿媳,可不打能长记性吗?你瞧瞧,到今儿个还惦记蒙骗咱家的人。”

一旦提到爹娘的错,再无她辩解的余地。

“扑通!”

她屁股从凳子上蹭下来,膝盖磕到地上,后挪两下,重重磕头。

“我……我错嘞……”她喉咙里裹着委屈,呼吸沉重地向下低头,“我不该叫他们……”

“你这是做撒子?”妇人好像没想到她的举动,脑袋有些乱,后悔又像埋怨,“莫得怪你,你大过年的闹撒子啊?”

他不快的思绪蒙上一层灰。明儿个就除夕嘞,不好年前恼火,只能忍怒拉她手臂,带她起来,“不怪你,起来吃吧,等等还要喂奶嘞。”

油灯摇曳的光让她看清他的不悦,她沉默顺从地起来。她拉回凳子坐下后,他与她说:“以后莫说他们嘞,省得不高兴。”

晚上她伺候了他两回,第一回跪地上,第二回从被窝里爬他身下。

他眯着眼没睡着,感到熟悉的触碰,瞬间睁开了眼。他掀开了被子,看向漆黑中不清的身影,低声问道:“你做撒子?”

懵懵地停下触碰,她难为情地把头埋他腿间,艰难张开嘴,说:“今儿惹你不高兴嘞,想让你高兴。”

她素来不是主动的,眼下这般,着实令他诧异。暗色里,他笑得高兴,糙实的脚底摸摸她毛躁的头发。

“我瞧瞧咋叫我高兴。”

雕刻是细心活,刻牡丹前需先画好样子,再用凿子往里刻出雏形。不宜凿得太深,那样不仅会凿坏木头,还会不好看。

管不住力道,木屑跟停不掉的泪一样往下掉,画好的样子边沿,也会因此刮破。

而女子伺候人的功夫相反,只要管住牙齿便可往前冲。巴适。

做完活,她气息急促,将舌头染上唇边的血腥味咽了下去,趴他大腿里轻轻碰,缓缓问:“得吗?”

意犹未尽的湿热代他回应。

他睡意全无,鼻息往上冲,压着话语间的重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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