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将戏班驻地裹挟进一片比以往更加深沉的黑暗里。
赵爷的最后通牒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
白日的喧嚣与对峙散去后,留下的是死水般的沉寂,以及在这沉寂之下,暗流涌动的恐慌与猜忌。
晚膳时分,那口熬煮杂粮粥的大锅前,围拢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即便来了,也是默默地盛上一碗,又默默地蹲到角落,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稀薄的粥水里映不出半点希望的影子,只能照见一张张愁苦而茫然的脸。
王班主没有出现在饭桌上。
直到粥锅快要见底,他才从账房里踱步出来,站在院落中央那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下,清了清嗓子。
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难掩疲惫的镇定。
“都……都聚拢些,我说两句。”
他挥了挥手,目光扫过下面那些仰起的、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面孔。
众人默默放下碗筷,围拢过来,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苏娘子紧紧挨着云鸢,冰凉的手在袖下悄悄握住了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云鸢微微吃痛。
“大伙儿都知道了,”王班主叹了口气,脸上挤出沉痛的表情,“赵爷……赵爷那边,逼得紧。
玉大家的事儿,更是雪上加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咱们戏班,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次……这次也一定能迈过去!”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注入力量,却显得空洞无力。
“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大家伙儿守好门户,莫要再惹是非。
对外,都给我把嘴巴闭紧喽!玉大家的事儿,谁也不准瞎议论,更不准往外传!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引来官差,坏了戏班的名声,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色厉内荏地强调着,目光却有些闪烁。
“钱的事儿……大家也别太担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起来,“我王某人,作为班主,绝不会丢下大伙儿不管!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正在变卖几件值钱的行头,也在找往日相与的老主顾拆借……无论如何,一定会凑足银子,打发走赵爷,保住咱们戏班!”
这番话说得似乎有情有义,底下一些人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希望,低声议论着班主或许真有办法。
然而,一直如同幽灵般静立在后排阴影里的云鸢,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那双眼,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亮,不动声色地落在王班主身上,捕捉着那些与言语不符的细节。
王班主平日里最是讲究,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紫砂温润的宜兴小壶,几乎是手不离身,象征着某种身份和体面。
可此刻,他的腰间空空如也,那把小壶不见了踪影。
还有,他惯常戴在拇指上的一枚水色尚可的玉扳指,也不见了。
她的目光又悄悄扫向平日里堆放贵重行头——诸如那套完整的点翠头面、几件织金蟒袍——的库房方向。
库房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似乎空荡了不少。
最让她心头一凛的是,班主最信任的那个武生心腹,那个平日里几乎与他形影不离、负责处理许多“不便明言”之事的壮实汉子,从傍晚时分就不见了人影。
她依稀记得,似乎有人提过一句,那武生以“外出找相熟的镖局借钱”为由,匆匆离开了戏班。
变卖家当?外出借钱?
云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若真心筹措银钱,为何要变卖象征班主身份的心爱之物和压箱底的行头?那武生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赵爷给出最后期限、人心最惶惶的时候外出“借钱”?这一切,串联起来,更像是在……清理和转移细软!
班主根本就没打算救戏班!他是在为自己铺好后路!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四肢发僵。
班主白日里的安抚,不过是维持表面稳定、防止有人闹事或提前逃跑的缓兵之计!他恐怕早已打定主意,要抛下这烂摊子,独自潜逃!
夜色渐深,众人怀着各自的心事,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拥挤不堪的通铺。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汗臭、脚臭以及恐惧的气息,鼾声、磨牙声、压抑的啜泣声和翻来覆去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世般的图景。
云鸢躺在坚硬的板铺上,紧挨着母亲。
苏娘子呼吸急促,显然也未入睡。
云鸢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轻微颤抖。
她闭着眼,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狸猫,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动静。
风声,远处隐约的犬吠,还有……某种极其细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脚步声在通铺窗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屋内众人是否睡熟。
随即,又向着院落另一侧——班主居住的单独小屋方向移动而去。
云鸢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她看了一眼身旁似乎睡着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如同在戏台上练习了千百次的柔术一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滑下了床铺。
她赤着脚,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影子般移动到通铺的窗户旁。
窗户为了透气,开着一道窄缝。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那道缝隙。
夜风送来了断断续续的低语,正是从班主小屋方向传来。
一个是班主那刻意压低的、带着焦躁的声音,另一个,赫然便是傍晚时分“外出借钱”的武生心腹!他回来了!
“……东西……都处理干净了?”
是班主的声音。
“班主放心,那几件最值钱的,已经当给了城西当铺,死当,银票在这儿。”
武生的声音粗哑,“剩下的,也找好了路子,天明前就能出手。”
“好……好……”班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转为阴狠,“玉簟秋那个蠢货!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还留了东西……简直是找死!现在好了,把我们都拖下水!”
“班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赵爷那边咬得紧,官府说不定明天就会闻到味儿……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知道!”
班主烦躁地打断他,“必须走了!天一亮,等城门开了,我们就走!再不走,我们都得给她陪葬!”
一阵沉默。
然后,是班主更加低沉、却字字诛心的声音,提到了云鸢的名字:
“……云小鸢那小子……精得像鬼,带着是累赘,灭口又怕节外生枝……留下他,万一被他看出什么,或是落到赵爷、官府手里,乱说些什么……”
武生心腹的声音带着杀气:“那不如……”
“不行!”
班主立刻否决,语气忌惮,“这小子邪性,眼太毒,而且……苏娘子护得紧,动静闹大了,反而麻烦。
就……就把他留下吧。
赵爷不是要抓人抵债吗?把他推出去,正好……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窗缝后,云鸢浑身冰冷,仿佛被瞬间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
班主不仅要卷款潜逃,还要将她作为弃子,推给赵爷!那轻描淡写的“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无异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回到铺位,重新躺下,拉过那床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被子,盖住了自己冰冷的身躯。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布满蛛网的房梁。
崩析,就在眼前。
而她,这个被视作累赘和隐患的“云小鸢”,必须在这最后的黑夜过去之前,找到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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