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黑了,十几个人才陆陆续续地到齐,且站没个站样,轻慢而懒散。
各处都点上了灯笼,人在光下,四下皆明。
丫鬟婆子都窃窃私语,猜她想干什么。
“奴婢/奴才见过公主。”加起来将近有五百岁的男男女女,男的微弓身子,抱拳作揖,女的双手互握,合于胸前,一同向徐昭宁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行礼。
这前后的差异,难免让人心生异样和微妙。
他们心中并没有什么恭敬之心。
轻视和不以为然,在眉眼间都显露出来。
可生在皇家,这份富贵,的确让人折腰。
他们低头,因名,因利,因她背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从不是徐昭宁这个飞上枝头的“凤凰”。
前堂乃瑶华长公主生前宴请百官,专门议事之处。
屋子里不乏奢华的摆件,却很是典雅,就连垂着的帷帐上都绘就着形色不同的山水景致,上首一张阔大方正的檀木椅,两侧各有九张略小一些的木椅。
徐昭宁就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下这些人,之后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半靠在梨黄色的绸缎靠枕,端了木案上的茶盏,喝了口茶。
又一会儿,之前遇到的南嬷嬷也到了。
她下午在廊下被撞见了丑事,卖惨都没得徐昭宁个好脸,刚才方一听说青珂奉公主的命令叫人,便知道不妙,迟迟不愿来,转而一想,凭徐昭宁那点道行,能翻出什么浪?
故刚一到,就端着个能管事儿的架子,笑道,“哎呀,许多事儿都还需要这些人做呢,公主忽然把大家叫来,有什么事要交代,我们知道了就立马回去做,一切都是公主的事儿最大。”
站出来个看着精瘦的老汉,捋了捋胡须,附和道,“是啊,这公主府大大小小,桩桩件件,忙的很,我们这些粗人勤快点,公主养尊处优,才能过的舒心啊。”
片刻后,徐昭宁只道:"诸位,可有欺瞒本公主之处?"
前世她被太子少师温训仔细教导了将近两年,之后在帝位上待了九年,养出了威仪。此时一言一行,自然流露出来。
刚刚徐昭宁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让人觉得瘆得慌!
入秋时节,夜风幽凉,吹拂进来,屋内的烛火因此明灭了一阵。
屋内的一切变得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包括徐昭宁。
徐昭宁此刻一脸沉静。
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徐昭宁?
她还侧身,扼袖燃博山炉,烟气从镂空的山形炉身中袅袅流出,宛如山间轻雾,缭绕入人袖。
所有人心里更是没了底。
南嬷嬷心里悄然一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然而她一抬眸,触上了徐昭宁眸中的冰寒,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顿时窜了出来。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惊。
屋里一下没了声音,安静极了,人人目光闪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谁也不说话。
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这时候谁站出来,那都是傻。
都打着马虎眼,齐声回道,“回公主,并无欺瞒之处。”
“既然都无欺瞒.......”徐昭宁轻启朱唇,声线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众人耳畔,“本公主何须劳师动众?”
刹那间,她手腕一抖,茶盏脱手而出,狠狠地砸在青石地上,碎瓷横飞,茶香四溢,紧张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众人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徐昭宁随意地坐在上首,慢声道。
“我屋里没了些东西。”
“我的东西,大多是父皇钦赐,宫里可都是在册记录的。”
所有人明白了徐昭宁的意思。
公主对自己的东西想来都是新奇一阵儿,有时候得了新的东西,她都是带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过几天就忘了。
所以自是有猪油蒙心的。
有些心虚的已经挂了脸。
还算沉住得气的,质问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偷御赐之物。”
懒得同她们废话,徐昭宁只淡淡道,“这府里的腌臜事儿有多少,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若我向宫里要了册子,一对账,查明丢了多少,将这事儿捅到官府,可就是杀头的罪,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话我放这了,你们往日拿了多少,都给我还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南嬷嬷全家平时拿的最多,也知道在场的手脚没几个干净的,大家都互相包庇,心里底气足的很,于是演了起来。
“公主说的这是什么话!公主的东西金贵得很,谁人敢拿?真真是让我们这些认真伺候公主的人,寒心哪!!”
徐昭宁看笑了,转眸看其他人:“你们也这般想的?”
其他人默默地低下了头。
徐昭宁看笑了。
“都没拿是吧?来人!”
九个黑衣侍卫应声而入,步伐沉稳,神色冷峻,其中就包括公主府上的侍卫统领薛潮。
薛潮抱拳作揖,半跪在地,肃声道,“公主何事吩咐?”
徐昭宁端了旁边青珂奉上来的茶,轻轻一吹,饮了一口,放下才道:“将那鬓间戴着对衔珠流苏凤钗,腕间有只金镶玉翡翠镯的婆子擒了,拉下去,赏十五大板。”
有此装扮的婆子只有南嬷嬷,别的婆子可没有她如此招摇。
南嬷嬷急了,“公主,老奴实在冤枉,您无凭无据,凭何拿老奴?”
徐昭宁叹了口气,太蠢了。
“凤钗只有皇家女子可佩戴,我及笄礼时,父皇赐了我对衔珠流苏凤钗,珠子是用的上好的东珠,没错,就是你发间的那一对。”
南嬷嬷大惊失色,哭诉道,“公主,饶命,这对...钗子是....是奴婢捡的,奴婢看着.....”
话还未说完,就让侍卫拉了下去。
这时候,方才与南嬷嬷你唱我和的老汉静如鹌鹑,跟死了似的。
徐昭宁扫了剩下的人一眼,“你们呢?”
众人都跪了下来,求饶道,“公主息怒。”
见她们还是不肯开口,便笑了。
但徐昭宁也不多说话。
屋子里铺着的都是坚硬的大理石板,人的膝盖是最经不起折腾的,跪久了,连壮实的大汉都受不了。
徐昭宁前世时毕竟是个暴君,颇为精通怎么折磨人,战绩可查,眼下的这法子可是最简单的。
府里这些个丫鬟婆子虽然说不上是娇生惯养,可也大多细皮嫩肉,没怎么受过苦。
屋外面还有南嬷嬷受罚的哭喊声.......
她自己坐着,有热茶喝,有糕点吃,自是和这些人磨得起。
就看谁是那第一个挺不住的。
于是徐昭宁又添了把火。
"我给你们留了余地,若到了把你们都关押起来,细细搜查,到时候可就是掉脑袋的事了,你们问问自己,你们经得住官府的搜查吗?我再说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宫里的东西最好找了,若府里有心要查,即便是当出去都能找回来,到时可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被扭送官府那就完了。
方才给南嬷嬷搭腔的精瘦老汉“咚”的一声就往地上磕了个响头,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老头子我真是祖上烧了高香,遇到公主您这么宅心仁厚的主子。"
"老奴家中困难,实在没有办法,又瞧有些仆从偷拿珠宝,便拿了府中的物件儿。”
"如今照价全数归还,诚请公主看在往日老奴勤勤恳恳的份上,让老奴将功折过,要打要罚都随您,只要还能留在府里伺候,老奴便满足了!”
徐昭宁托着腮,笑道:“你是?”
老汉回道:“老奴是府上的账房先生,贱姓南。”
有些脑子转不过弯的,听了南管事的这般肺腑,当真会觉得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忠仆呢。
这一番话,既给自己拿东西找了理由,又拉了旁人垫背,还恭维了她,重点是认错表了忠心。
“……”
跪在他身旁的所有仆从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连站在徐昭宁身旁的青珂都压不住惊愕,平日里姜嬷嬷仗着与南管事是夫妻,没少作威作福,本以为南管事是个人物,今日一瞧,跪得真快。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徐昭宁固然有的是办法跟这帮人折腾,可内宅中这些小事,实在不值得她花费太大功夫。
今日这一出,原本就是顺手的事儿,真正要认真计较的,是封地上的事。
徐昭宁翻了一会儿账本,她的封地还算富饶,可这账面上的钱显得......有些寒酸了,那些属官贪墨的可真是太多了。
宫里赏赐的珠宝首饰全部刻有龙形暗纹,龙纹是皇族的专属图腾,尊贵之极,天下皆知,自是不能把那些东西拿出去卖。
若有人敢收,好了,祖宗都得在地下给你烧高香,直接倒反天罡。
所以,徐昭宁现在可用的银钱不是很多,手里的金玉首饰还不能拿去当铺卖。
有人站出来就行,她只道:“那便滚下去拿东西吧。”
南管家如蒙大赦,又哐哐往地上磕了三个头,才爬起来,对徐昭宁露出谄媚的笑容后,退下去,回自己屋里收拾东西去了。
其他人见状哪里还敢负隅顽抗?
不一会儿,一个匣子接着一个匣子的拿上来,满目金银珠翠。
可徐昭宁一点儿开心不起来。
这财富只能看不能花,这种宛如太监逛青楼的感觉,简直当空一口凌霄血啊。
最后一个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根金簪子拿了出来,徐昭宁才扫了一眼。
府里固然不少金银珠宝,库房里还放着许多瑶华长公主的遗物,只是......
可着她一只羊薅是吧。
地上的全是徐昭宁的,瑶华长公主的一点儿没拿。
徐昭宁只道:“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不再往下牵连,也不再往下追究。你们都下去领罚吧。”
众人齐齐回道:“是。”
就在她们起身之际,瞧见有个小丫鬟脖子上戴着只玉坠。
玉质剔透,色泽莹润。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徐昭宁仔细一看,瞳孔忽然就缩了一缩……
这玉坠……
“那眼下有颗红痣的小丫头留步。”
徐昭宁叫住了她。
小丫鬟眉头蹙起,不知徐昭宁为何叫住自己,只道:“奴婢秋荷,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徐昭宁只看了一眼她的脖间。
小丫头机灵的很,前后不过是几个念头的时间,她便隐隐摸着了几分关窍—玉坠。
满面笑容地摘了下来,“公主,这玉坠是我前些天在清静阁院里捡的,寻了好几天失主都没找到,本来想自己卖了的,说是裂了条小缝儿,价格压得很低,奴婢看是很好的玉,就自己留了。”
还把那条缝儿指给徐昭宁看,试探的问,“这玉坠可是公主的?”
徐昭宁只道:“算是吧。”
拔下自己鬓边的那根翠枝玉簪,塞到这秋荷手里,“捡到就算你的了,既如此,我便拿这玉簪和你换吧。”
秋荷本想着徐昭宁要罚她,暗道倒霉,没想到,竟得了赏,惊喜道:“谢公主赏赐。”
有瑕疵的破玉坠换根完好的暖玉簪子,怎么说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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