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地价金贵,寻常官宦人家虽是四进的宅院,但十分小巧,胜在精致。
徐昭宁的府邸却占地很大,连那些累世经营的王侯公爵都比不上。
永安公主府宅邸能如此引人眼热,不过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因为这府邸的前主人是瑶华长公主,权势滔天。
谈及这位长公主,可谓是毁誉参半。
说她是举朝上下闻风丧胆的大祸害,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不顾廉耻在府里养了几十个面首,勾搭朝臣、调戏权贵、玩弄权术、陷害忠良。
也有人说是赢尽天下须眉的枭雄,文武双全。
粹练了十万陷阵军,奇兵突袭,挟魏帝以令诸侯,灭了大魏。若无她,绝无今日的大乾。
多少文人墨客,写出千万篇酸儒文字,毁她、谤她,可至今,瑶华长公主仍是大乾文坛第一人。
可惜,英年早逝.......
如今是她死后的第十八年,要是还活着,徐昭宁真想看看这位姑姑是个怎样的人。
瑶华长公主死在了“薛安之乱”中。
父皇下旨,举国齐丧,哀悼七日。
满街的白幡,漫天的纸钱,洋洋洒洒。
外头最会看风向。
阖帝都的公门侯府,只要和长公主有些来往的都去大大的祭奠了一番,哪管得着是交情还是交恶。
听说,葬礼办完的第三日,父皇便病倒了。
从此,没人敢在父皇面前提及长公主的任何事,谈之色变,勃然大怒。
父皇登基后,与她这位姑姑虽大多针锋相对,夹枪带棒,但早年相互扶持,互为后盾的情谊掺不得假。
有些看不清的,觊觎瑶华长公主生前搜罗的奇珍异宝,偷偷将后院梅林中的那颗老梅树刨走了。
此树已有七八百年光阴,极负盛名,前朝东篱山人的《水木清华图》上就有这株梅树。
叫人认出来了。
最后满门抄斩。
于是,瑶华长公主府成了禁忌之地,蒙尘已久,直到被封给徐昭宁做了府邸。
父皇又下令重新修缮了下,比之前更加豪华。
公主府正门,即东门,正对着帝都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街上人来人往。
小贩们挂起笑脸高声叫卖。
有年幼的孩童举着面人儿追逐打闹........
徐昭宁现在满身是血,自是不能从正门进。
绕了一圈,从后门进。
后面进去就是百芳园,花草树木和各色奇巧的山石拥簇重叠,最显眼的便是那一大片梅林。
她没心情赏花,匆匆地回去住处。
可徐昭宁才走到庑廊下,就听见一把怒喝着的嗓音。
明显是个婆子。
“柳丫头!你这话说得真是可笑,你们管洒扫的有多少人,你们自己不清楚!我们百芳园人少,干得多,多拿点怎么了?”
“您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吗?被卖进府里讨口饭吃的。”
“甭说是你,就是公主来了我也不怵!我家相公可是账房哪里的,公主什么也不懂,账房说什么,就信什么,你跟我犟什么!”
开口的婆子像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发间的金钗看着眼熟,体态也有些臃肿,徐昭宁走过来时,正好这婆子背着身,没瞧见长什么样。
听见这婆子那一句“公主什么也不懂”,她脚步一顿,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徐昭宁毕竟是在庵庙中长大,云姑也只是个嗜好赌博的江湖道人,自己没养出那一身京中名媛、世家淑女的气度,管家经营的本事自是没有。
从云姑哪里学到的东西在帝都这个名利场中入不了流。
回京后一时被繁华迷了眼,本身又是个顽劣性子,把心都放在了吃喝玩乐上,虽然有人教,也没静下心来学。账面上的银子够花就行。
确实担得上一句“什么也不懂”。
可事儿教人一学就会,和一群人精儿斗法,只能逼着自己学会,《战国策》、《孙子兵法》、《左传》、《鬼谷子》等谋略著作仔细研究了好几遍,真的是称得上呕心沥血。
而且,有人想方设法给你机会实践,要命的那种。
没办法,她得活命啊。
“不....不行,姜嬷嬷,我这月的份例已经扣没了,再弄没了这白瓷瓶,会...会把我发卖到别处去的。”
婆子怒斥道,“管我何事!卖到青楼去更好,你这小蹄子就是贱命一条,给我这白瓷瓶!”
庑廊下站着个小丫头,此刻委屈哭泣,身上是府中侍女穿着天青绣缠枝的布衣,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素娟花,怀中死死抱着个白陶花瓶。
徐昭宁一眼看出这并不是白瓷瓶,白瓷的质地比白陶光滑多了,当然,价钱上也是差了天的,为什么这侍女一口咬定这是白瓷的呢?
看样子,还有人投机倒把,捞油水啊。
这婆子怀里也抱着物件儿,几枝垂丝海棠探了出来,江南来的名种,花开得很是好看。
尤其在这杀尽百花的秋日,可值百两。
徐昭宁理清了现下的情况......
她轻轻捋了捋那绣着金丝银杏的绿锦缎袍袖,随意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
虽故做粗狂装束,也掩不住唇若丹砂、齿如瓠犀,一双眉眼又含着春山,恍若青山隐于薄雾之中。
少年人的容貌总会有种花瓣含露的嫩态。
唯独唇边那抹笑,有些发冷。
这婆子看不到徐昭宁,那抱着花瓶的侍女可看得一清二楚,在她的视角里,府中突然多了个狂徒,还是浑身血迹的那种。
这一瞬间,心里顿时惊涛骇浪,大叫了一声,“啊啊啊!有歹人混进来了!”
显然,这侍女没见过徐昭宁。
这婆子转过身来,看清人后,面色顿时一僵,接着变为谄媚,先前跋扈的做派转瞬即逝,堆着笑道,
“哎呦,公主您回来了,昨夜您砍断的花已经都收拾好了,厨房里还炖着您爱吃的奶梨羹,只是....公主满身血污,怕不是又打架了?还伤着了脸,可真是心疼死老妇了。”
满脸担忧之色,倒真的像个慈祥的长辈。
一听到“公主”二字,那侍女赶忙放下手中的花瓶,双手做揖,微微弓起身子,行礼道,“公主殿下,安好。”
这是府中下人见到她应有的礼数。
这婆子说话的时候,还殷勤地向徐昭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徐昭宁只双手环胸,没搭理,淡然道,“没什么,只是现下……想杀鸡了。”
这府中的蛀虫太多,该收拾收拾,杀个鸡,儆个猴。
这婆子没明白,暗骂徐昭宁,乡下来的,果然粗鄙,脸上依旧笑嘻嘻道:“公主,厨房里今日没有买鸡鸭,您要是想杀鸡,奴这就吩咐人去买。”
徐昭宁只轻轻一扯唇角,“你是那位嬷嬷啊?”
“奴婢随夫姓,公主换我南嬷嬷就好。”
徐昭宁瞅着这婆子道,“南嬷嬷,你这变脸的绝活儿可真是炉火纯青呢。”
南嬷嬷顿时愣住了。
说完,徐昭宁转过头来又问那小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姓柳,名青珂。”
南嬷嬷眼皮开始直跳,一下捉住了旁人的错处,向徐昭宁邀功道,“大胆,胆敢欺瞒公主,你这小蹄子分明叫柳青,公主交给我,我定好好收拾她。”
徐昭宁没理,继续道,“青珂,珂者,如玉美石也。谁给你取的名字?”
青珂:“回公主,奴婢自己。奴婢被家里人卖给了旁人,入了奴籍,算是全了父母养育之恩,现在的柳青珂只能靠奴婢自己。”
徐昭宁起了身,微微笑起来,“好,青珂,随我去换身衣服。”
这可是一等侍女才能做的事,青珂大喜,“是,公主。”
南嬷嬷的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公主肯定对她心生不满。
一路上百般卖惨。
因为她知道,徐昭宁是个心软之人。
“上有八十老父要养。”、“女儿身患顽疾,药石金贵。”、“少时家贫,早早嫁人。”、“没读过书,粗鄙无礼。”.........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其中肯定有演的成分。
徐昭宁没回话,看着她演。
此昭宁非彼昭宁。
是那个狠辣女帝,要在前世,南嬷嬷哭都不敢哭,还能如此缠着她?要是她情绪不稳定,绝对身首异处。
初秋九月,外头有早开的淡淡桂子香。
转过回廊,便到了内院。
内院外围了圈训练有素的女府卫,南嬷嬷见唱白脸在徐昭宁这讨不到好,寻了个有事的由头,告退了下去。
走过廊亭,便到了徐昭宁自己的厢房。
跨进门去,就瞧见琥珀伏在外间的桌上小憩,面前不远处还放了个针线篓子,里头装着还没做完的针线活儿。
徐昭宁也不叫她,手指放在唇边,对着青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珂因此留意了下琥珀,与她同样梳着双丫髻,也是侍女的装束,不过鬓边两侧分别插了只灵动的蝶钗,没带素娟花。
那有贵人如此包容个侍女啊?
青珂敛下眸中的惊奇,只轻声道,“是,公主。”
其实在内院里还有两个内侍,一个是雪书,一个是濯清,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
每次女扮男装出去玩,徐昭宁都寻个由头打发走,毕竟她们知道了,等于父皇知道了,父皇不喜她胡闹,必少不了一番责罚。
徐昭宁可不想抄书。
这次寻的由头,是让她俩入宫领赏赐,西域最近又进贡了批稀罕物件,父皇挑了些东西给她。
徐昭宁带着青珂径自从外间走进里间。
青珂觉得自己进了仙宫。
这真的是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闺阁。
梳妆镜两旁立着两盏八角琉璃灯,妆奁前面却摆满了各式的珠花簪钗和胭脂水粉,临窗的方几上摆着一炉上好的沉水香;足足有八丈宽的波斯毯,踩着十分舒软。
巨大的红木屏风后,便是用梨花木做的卧榻,一侧的衣架摆了两排,上面都是各种式样的华贵衣服。
那染了血的绿色劲装,脱下后叫青珂扔到了床底藏着的衣箱,衣箱里放着的全是男装。
徐昭宁从衣裙中挑了套浅青色的。
银丝线绣的繁复云纹隐约在袍裾间,在日光中隐隐有银光浮沉流转。
如此清丽的温青色在她身上愣是给穿出了的冷感,整个人像是竹上霜。
接下来该是重新梳妆了。
温热的芙蓉水洗去妆面。
那张极清艳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徐昭宁静静地站在梳妆镜前,纵然不施粉黛,可翠袖围香,肤若凝脂,却越衬得如清水芙蓉一般。
不得不说,她上辈子能惹得住谢臣这疯货,这张脸也是大大的功臣。
可惜暴殄天物,添了道细长的伤。
她屋子里从不缺伤药,旧时偷偷出府玩闹难免会小磕小碰。
徐昭宁重新换了片膏药,贴在自己的脸上。
美貌这种东西......
天下最不讲理的东西。
可唯有单出是死局。
没有任何筹码加持,便是活靶子,人人可欺。
她觉得留了疤也没什么,可有可无的一件事,随缘吧。
青珂觉得公主这样的贵女,这样的年纪,没什么烦心事儿,合该这样娇俏才是。
可总有一种违和感。
那一双清眸中写尽疏离冷韧。
若用个词来形容的话?
是雪地啊。
那沁进骨子的冷,即使是看似绵软的雪也可以将人吞进其中。
徐昭宁坐了下来,及腰的青丝有些凌乱。
“公主,您想梳个什么发髻呢?”青珂边问边将徐昭宁的发丝轻轻拢起。
徐昭宁只道:“能简单点就简单点,关键要快。”
天已尽黄昏,雪书和濯清快要从宫里回来了。
青珂闻言,立刻动手。
她将徐昭宁随意挽成了个髻,两侧垂着的发丝分成两股,绕到脑后交叉缠绕,用长长的红绸发带系了个蝴蝶结。
可用来装点的那根翠玉竹枝簪好像不见了?
所有的衣裙首饰,都是配套搭好的。
妆台上的妆匣足足有三个,明珠美玉,金银头面,那些素雅小巧些的,倒显得不起眼了。
徐昭宁翻来覆去找了好久。
拿起了一条看似剔透的碧玺珠串,忽地轻轻一嗤,“当啷”一声,重重地扔在奁上,“好啊!偷奸耍滑竟偷到我眼前来了!”
公主府中的老仆从都是老油子了,一眼便看出公主是个好拿捏的主儿:年纪小,见识浅,身份高,还在庵庙里长大,京中的很多弯弯绕绕都不懂。
上面不正,下面人看风向,手脚也不干净了起来,因徐昭宁次次察觉不了,就越发大胆了起来。
若在徐昭宁杀红了眼的那两年,有宫人这般做派,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阖宫上下还都得战战兢兢的,就怕受牵连。
青珂一惊,当即跪了下来,颤声道:“公主息怒。”
外间睡着的琥珀被惊醒了,听见声响,连忙站起来,一掀开里间的帘子就看见徐昭宁坐在那儿,满脸阴沉,顿时心生疑惑,公主从未有这般神色,关切道,“公主怎么了?”
徐昭宁回眸看了她一眼。
一张粉黛不施的小脸上晕了几分睡出来的微红,眸中尽是清澈的焦急,即使眨着的杏眼中还透着没睡醒的迷糊。
翻上来的那点坏脾气压了下去。
琥珀不知怎的,眼神忽地坚定了起来,“啪”地一声,一张符纸就贴到了她脑门上。
对琥珀这“冒犯贵人”的举动,青珂跪在地上,身子颤了下,头低地更低了。
徐昭宁没恼,将额头上的符纸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上好的朱砂作墨,画了道驱鬼咒:琥珀这小丫头从哪弄来的?
琥珀转而大喜,“没毛病,公主没毛病!没招惹降头煞,不会变痴傻!”
徐昭宁:“......”
这是从哪个江湖骗子处听来的?
她无奈地捂着脸,“琥珀,领我命,去练武场,把侍卫统领叫过来。”
“是,公主,琥珀这就去。”
说完,琥珀又蹦又跳地走了。
徐昭宁站起身,伸手便拽青珂起来:“地上凉,别跪着,青珂,把能吩咐你们做事儿的都给我叫到大堂,里里外外一个也别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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