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荣舒撑着左臂,靠在静房窗柩前,月辉皎映在她无暇的面上,她闭上眼,眼底便浮现出一抹幽暗的双眸,对视上的瞬间好似身处冷窖,那位被称作世子的男人,行为举止到不像如此冷淡之人,只是一双眼如冰壶让人凭生寒气。

荣舒收敛思绪,她眨眨眼目光落在了对面关上的门,对面西边两侧屋舍是荣善闲和韩霜的居所,而现下她们母子二人早已熄灯歇下,而荣舒正对面住的是荣毅,荣毅自晚间后便一直未见其人。

倏然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消瘦的身影涌入荣舒的眼中。

荣毅沉着脸,佝偻着背,朝他的居所走去,不经意间他抬头对上了荣舒乖巧的眼睛,他怔了一下,脸色似乎有些发虚:“舒儿,这么晚了怎还不歇息?”

“自然是等父亲呀,”荣舒朝他甜甜一笑:“父亲方才去了哪里?”

荣毅脸色又铁青了几分,想出口训斥荣舒,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只好悻悻作罢,他眼皮未抬,双手从袖口捋下几个牢牢粘在衣上的窃衣种子,他对荣舒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屋歇息吧。”

荣舒朝荣毅行了礼,眼见着他关上门,她嘴角上的弧度瞬间收回,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直至荣毅屋中熄了灯,她才将自己的房门掩好,悄悄潜出去。

她的心里升腾出一丝不对劲,那粘在荣毅身上的窃衣在整个清远寺只有地藏菩萨庙前那条小道上有,待到荣舒匆匆赶到地藏菩萨庙,却不见赵坚的身影,那日她曾让赵坚躲好,切莫让荣毅发现了踪影,莫非他逃走了?随后荣舒又兀自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一个坡脚僧人能逃到哪里去?”

寻遍了整个地藏菩萨庙都未见赵坚其人,荣舒缓缓坐在蒲团之上,望着前方巨型的地藏菩萨,它眼皮半掀,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居高临下又高高在上。

荣舒拭掉额边的薄汗,昂起首站起身,朝后院走去。

还有一处没有找过,那便是后院,后院是后山,那里植被茂盛,蛇虫较多,很少有人靠近,荣舒踩过一从荆棘,毫无意外的被尖刺划破了皮肤,划痕瞬间变红,隐隐有血丝冒出,她并未在意,只是拨开密叶丛,只身踏了进去。

晚间的寒露重,荣舒的鼻尖嗅到一股浓厚的腥味,她皱着眉,转身寻找气味源头之处,夜空云层翻涌,放开了遮蔽的月华,清冷的月色映下,给了荣舒能够看清夜色的双眼。

她见左方丛中密叶之上有几滩圆点,分不清是何颜色,荣舒缓缓朝它靠近,深入左边密丛,忽然她一个踉跄,好似右脚勾到什么东西,差点被绊倒,她打眼一看,却见赵坚直直的躺在丛中,头上好似被重物砸过,左半边凹了进去,流了半张脸的血。

“赵坚?赵坚!我送你去医馆,你先保持清醒!”

荣舒的声音确实让昏过去的赵坚有了意识,他无力地半掀开眼,道:“三小姐...无用了...我被荣毅暗算了...”

“果然是他!”荣舒紧咬着压,眼眶中布满了血丝:“你先不要睡,我一定会将你送到医馆的!”

他缓慢地摇着头,神色歉疚:“没用了...贫僧命不久矣了...这都是上天的报应...”

“我手上的人命太多...阎王看不惯我独活于世,”赵坚忽然呕了一口血,他似回光返照般一点没有痛觉的看着荣舒道:“三小姐,某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您,当初荣毅命我给柳氏处以棍刑,当时我与荣毅都知道您躲在角落,而那时您不知道的是,我施完刑之后,便偷偷撞见他去瑶阁接见了一个人。”

“那人是谁!”荣舒心骤然收紧。

赵坚目光忽然有些害怕:“那时我与荣毅已经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但我想着若是知道他的一些秘密,手上有他的筹码,或许能制约他,但是我没有想到偷听到了一个绝密。”

“我偷偷的跟上二楼,看见门被紧紧关上,那时是晚上,我绕了出去,站在窗边悬着的栏杆上,却听见屋里的荣毅唤那男子为四皇子,我当时被吓了腿软,差点在栏杆处掉下去。”

“我方稳住身形,只听见那被称作四皇子的男子夸赞荣毅,说他做的很好,还要让他将柳氏灭门一事提上日程。”

荣舒眼眶充血,握紧着荆棘藤,手心冒出一股凉意,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说,四皇子命荣毅杀了我母亲和外祖一家?”

望着眼前的三小姐,赵坚叹了口气,点点头:“我虽不知四皇子和柳家有何仇怨,但我却听得分明,是四皇子和荣毅一起密谋最后...派我一把火烧了柳家,那时荣毅散出消息说那场火是意外,而官府却也并未追查到我们几人头上。”

赵坚吐完话忽然停顿了一瞬,他猛咳了几下,又吐出一团血,他无力地躺在丛上,望着荣舒,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三小姐,原是我对不住您...现在我也遭到了报应,”他用力撑起手将手里的房契递给荣舒:“为了躲避荣毅追杀,我将我妻女安置在房契上的位置...咳咳...我妻手上有我当年与荣毅的契纸,我只奢求您去取契纸的时候能顺当看看我妻女是否安好...咳咳咳...”

赵坚的声音愈来愈弱,最后他的脸朝一边倒去,没有了气息。

荣舒瘫坐在荆棘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生命消逝,她将房契收好,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漫无目的的走在月色下,‘吱嘎’一声,大概是踩到了一截断枝,荣舒左脚扭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感知到了痛觉,她双眸落在那青肿的脚踝,一股莫大的悲痛涌入心间。

她的右手死死按住骤然发疼的心口,满是血丝的双眸中早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紧紧捂住自己下方半张脸,不敢惊扰别人,而泪水却如急雨般划过她白皙的皮肤,没入覆在樱唇上的右手,最后滴落在泥地上,泥土将水滴迅速吸了进去。

骤然间黑云攀上月华,周遭变得更为幽深寂寥,忽然有一点冰凉的雨丝落入荣舒白皙的后颈,骤然而至的是如银河倾泻般的大雨,冲刷着人间的一切生灵。

荣舒伏在荒芜的后山,如柱的天水砸向她单薄的背上,她仿佛置若罔闻,她颤抖着双肩,借着轰鸣的雨势哭出声来,泪珠混合着雨水不知流向何处。

约莫一炷香后,荣舒早已被浸成湿人,她顶着红肿的双眼,蹒跚地没入荆棘,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净房,沐浴换衣,缄默不语的阖眼就寝。

-

清远寺的钟声悠远绵长,惊起栖在廊檐上的肥啾,它们扇抖着双翅抖了从檐上顺流至它们羽上的水珠,向苍翠的地界飞去。

此时净房内,荣舒是被一场梦魇惊醒,黏腻的热汗着覆了她全身,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散乱的发丝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之上,毫不意外地她又梦见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梦中的她就像被裹在蚕蛹内,透过透明的茧房,望着四皇子和荣毅举起火把烧起一片火光,而她被困在里面,望着外间一切却束手无策,毫无营救之力,只能痛不欲生地望着一个个亲人在自己面前倒下。

她静坐了半晌,后起身掀开被褥,她没有去吃朝食,而是去井院打了一桶水迅速的擦了全身,待到天光破晓,她在左脚踝上敷了一层方才问住持取来的透骨草,随后用白纱裹住,穿上罗汉鞋去往禅室。

外间已是一派垂垂苏醒的模样,一场骤雨过后,清远寺涤故更新,绿意迢迢,僧人将被拍落下的翠叶扫去,荣舒默默地回头,踩着肿痛的左腿径直走向禅室。

禅室此刻只有几支微弱的烛火,下方蒲草垫子上只坐着几位居士,荣烟眼睨着刚从外间进来的面色苍白的三妹妹,她冷哼一声转过头,丝毫没将荣舒放在眼里。

片刻后,荣毅沉着肩姗姗来迟,他下颌长髯似乎没有仔细打理过,此刻显得有些杂乱,荣舒冷眼望着他清瘦的凹下去的脸,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

待到禅室众人皆到齐,道空师父却还未至,场内众人只能面面相觑,又是一炷香之后,一个圆滚滚的小沙弥走了进来,小沙弥走动时双颊的软肉一跳一跳的,活像年画里的娃娃。

小沙弥学着住持的模样,言语间尽显稳重,可发出的确是几岁孩童的稚嫩声,尤其显得滑稽可爱。

“道空师叔有事,你们在这自行悟经。”说完,小沙弥便昂首挺胸的离开。

荣舒盘坐在蒲草之上闭着眼假寐,外间早已天光绚丽,日光透过窗柩撒了进来,投影出斑斑点点的黑影。

此时禅室间的沉香萦绕在荣舒鼻尖,荣舒的心稍定了定,与此同时耳边却传来远处的喧扰声,有些居士勾着脖子朝门外探去,而荣舒依旧静坐在蒲团之上,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外间发生的事。

-

替道空师叔传完了话,小沙弥慧云白嫩的肉团漏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不再沉稳持重,而是欢快的跑了起来,师叔把传话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一定是师叔看出他能堪大用,慧云白胖的小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后,抬眼望去,发现前边银杏树下围了一层师兄师弟,好奇心驱动下,慧云端着圆圆的身姿费力地想要挤进去,忽然他的后颈衣领被一道有力手桎梏着。

“是谁拉我!?”慧云双手一叉,撅着小嘴生气的转头望向身后之人,脸上却呆住了,这个人怎么比自己还长得俊俏!师父常夸他眉宇不凡,小慧云总以为他师兄师弟们都不如他俊俏,可如今他有点想流泪,原来这便是师父说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呀!

那俊俏的公子轻松的将圆滚滚的慧云拉开,他眼眸含笑,说出的话却像是警告:“小胖子,死人你也要看吗?”

听闻大家围着的是个死人,慧云哆嗦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人方才唤他小胖子!慧云生气的别开脸:“哼!我才不是小胖子!我要告诉我师父去!你欺负我!”沉稳的模样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他冲岑予安吼完,圆溜溜地跑向了主殿。

岑予安眉尾微挑,俊眸含笑地望着慧云胖墩墩的背影,却在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后骤然收敛,他环臂于胸,颔首盯着前方正在尸首上探查的大理寺仵作,见他还未发现尸体胸上那细微的针孔,岑予安薄唇轻起,方要开口,却被一道沧桑的声音打断。

“世子殿下,您别忘了圣人给您交代的事。”

“这老僧被谋杀一事已经交给大理寺全权负责,您现在该去那里了。”

“啧”,岑予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冷冷地迈着双腿转身向一条幽静的小道走去,泼墨的发丝冷傲地垂在他如松的后背上。

倏然间岑予安忽地停下,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背对着住持道:

“空衍,你也想学圣上?”

蓦地,空衍愣住了,他缓缓叹了口气,眼角的沟壑似乎更深了几道,他神光微阖,看着那郎君满是冷意的背影消失在他的眼前。

-

课闭后,众人纷纷离开蒲团,片刻后只余荣舒一人在待在禅室,荣舒忽的猛然睁开眼,乌黑的双眸中泛起寒光,她望着供奉在左侧的几尊小铜佛像,幽幽开口:

“神佛在上,信女愿折命也要将那些恶鬼一同拉入地狱。”

她转而轻笑,又望着神像一字一句道:“哦,信女差点忘了,你高高在上,不问俗世,人间有多少疾苦之人,你自然全然不知。”

荣舒从禅室出来已快午间,晃眼的日光直直刺入她的眼中,荣舒垂着眼脚步不稳地走进蜿蜒的小道,却一不留神撞到一人。

“对不住。”荣舒鼻尖撞到那人的坚硬的身躯,被撞得酸疼,她皱了皱眉,却下意识忍住不让泪水流下。

荣舒慢慢揉着鼻尖,片刻后疼痛感舒缓不少,这时她才嗅到自己包裹在一股草木药香当中,她狐疑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波澜不惊地双眼。

“你...没事吧?”

“没事...”

荣舒认出了他,这世子的模样让别人想忘记都难...

她呆呆地想着,却没发现眼前的世子似乎对她很是好奇。

“你这次为何不哭?”岑予安勾唇浅笑,眉宇间却有些不解。

“啊?”,荣舒同样不解的盯着眼前的世子,心中暗忖:“这人看着玉树临风的,怎么有喜欢看别人哭的怪癖呢?”

荣舒朝他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随后她转身皱着眉匆匆的离开了。

“啧”

“我有这么可怕吗?”

看着荣舒迅速逃离的背影,岑予安的双眸忽然落在她受伤的脚踝上,他不耐的双手抱臂:“一只受伤的兔子跑这么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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