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目前没什么大碍,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刺激到他,饮食清淡,再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侧过身对一旁的母女交代。
陈丽拿着手帕擦拭着眼泪,言语含糊地谢过医生,季云初微微点头,扶着陈丽朝病房走去。
“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要跟霍晞解除婚约?”刚一出门,陈丽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季云初并不想隐瞒下去,盯着地板回了声“是”。
陈丽的情绪再度崩溃,她捏着手帕拍打季云初的肩膀,声泪俱下:“霍晞哪里不好?有多少人想嫁给她都没有机会,你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的?”
“你爸爸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等着这个机会,你不跟霍晞结婚,他的公司该怎么办?他底下的员工该怎么办?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季云初扶着陈丽冷静反驳:“他要是真有那么骄傲,就不会选择卖女儿去挽救自己的脸面。公司业绩不好总有解决的办法,并不一定出卖我的幸福。”
“说不定,让那些瞎指挥的叔叔伯伯早点退休比什么办法都管用。”
“那可是和你爸爸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们?”陈丽的情绪激动,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推搡着季云初的肩膀,“你给我离开,你爸爸醒了也不会想见到你。”
“我跟你说明白,霍老太太指名道姓要你做她的孙媳妇,这个决定永远也不会改变。”
肝内科的医生办公室内,三人戴着口罩,神情凝重地坐在一起,眉头紧锁,盯着医生的电脑屏幕。
“这是肿瘤的位置。”医生指着屏幕上的医学影像介绍,“我翻过病人的就医记录,早年间肝脏就有一个良性结节,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病人并不重视,没有按时复查,以致于肿瘤恶化,并蔓延到整个肝脏。”
医生拿着笔画了个范围,不自觉地叹了一声:“现在整个肝脏都被肿瘤侵占,只剩下拇指大的范围可以正常工作。”她看向三人解释,“目前来看,继续治疗的意义并不大,我们能做的只有减轻病人的痛苦,让她较为舒适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只是癌症病人的最后一程能有多舒适呢?医生观察着三人的神色,咽下后面这句话。
陈惠敏不断抹着眼泪:“都怪我,梅姐老早就跟我说自己身体不适,是我没有在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惠敏姐。”程鹤伊搂着陈惠敏的肩膀安慰,“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能看出来呢?就是到了医院也有误诊的概率。”
梅芝吸了一下鼻子问:“还剩多久?”
医生扫了一眼,大拇指按动着签字笔,依靠着机械性的动作掩饰自己一时的不忍:“最多还有一个星期。”
陈惠敏瞬间崩溃,扑到程鹤伊怀中放声大哭。
程鹤伊也不好受,她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快速眨着眼抑制眼泪的掉落,与梅落雪相处的种种如电影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重演,她紧咬着牙关,极力扼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自己在这种场合情绪失控。
三人在病房外压抑地哭泣,直至大家都释放地差不多了,互相检查对方的面容,确认没有一丝异样了才推开房门。
梅落雪正半靠在床头,哪怕生了这样的重病,她的体态依旧是那般从容优雅。瞥见三人的身影,梅落雪轻快地哟了一声,抬手招呼道:“鹤伊,惠敏,你们怎么都来了?”
两人快步上前,握住梅落雪的双手。
“惠敏,是你不听话是不是?”梅落雪斜了一眼,嗔怪道,“都让你不要大惊小怪了,你还带着鹤伊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陈惠敏强颜欢笑:“你生病了,我哪有不过来看望的道理?还有鹤伊,你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长辈住院了,她作为小辈也应该过来看望一下。”
梅落雪嗤了一声,伸手轻点陈惠敏的额头:“你啊,思想比我这个老太婆还要迂腐,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
陈惠敏没有反驳,捉住梅落雪的手掌亲昵地贴着脸颊。
“是我自己要过来看你的。”程鹤伊轻声解释,“听说梅姨的血糖稳定了,就想着烤几个面包给你尝尝,只是不巧你来了宁城。”
程鹤伊轻笑一声,拿起准备好的几个面包递给梅落雪:“梅姨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想做什么一刻都拖不得,反正店里没什么生意,不如顺带过来看看你,让你评价一下我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梅落雪俏皮地哇了一声,手掌拍着大腿惊喜地接过面包,如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我啊,就馋你这个面包,平常顾及我的血糖一直忍着,没想到这次竟是托了生病的福,让我一下子收到那么多。”
程鹤伊呼出一口气:“梅姨,你爱吃就多吃几个。我查过了,只要不含高热量,偶尔吃那么几个也无妨。等你出院了,我每天给你定制几个,你每天都能吃到我亲手做的面包。”
梅落雪嫌弃地撇嘴:“吃了就要吃自己喜欢的,光吃那些干巴的面包还不如不吃。我啊,宁愿少吃几个也不愿勉强吃不喜欢吃的。”
“阿芝。”梅落雪抬眼看向站在床尾的梅芝,“真是麻烦你了,这两天耽搁你工作了。”
“没有的事。”梅芝呼出一口气笑道,“工作哪有家人重要?等姑姑出院了,我要带你到处逛逛,姑姑,其实宁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梅落雪闭上眼,摆手哎了一声:“我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去玩吧。我啊,心里就惦记着我的陶艺馆,等我出院了,我得把我这个小店重新装修一下,这样下次假期还能多接纳一些客人。”
陈惠敏听着梅落雪对未来的憧憬,一个没忍住,偏过头擦拭如洪水一般的眼泪,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低声知会一声,扭头跑向屋外。
梅芝看着屋外低声抽泣的陈惠敏,缓缓走过去抱住她不断安慰。
病房内只剩两人,梅落雪将怀里的面包放到一边,双手握住程鹤伊,温柔地摩挲着她手背的肌肤:“鹤伊呐。”
程鹤伊立刻回应:“我在这。”
“鹤伊。”梅落雪伸手抚摸着程鹤伊的脸颊,“要开心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我对你好,惠敏对你好,但这些好又能持续多久?我们总有老的一天,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自己了。”梅落雪的手指描摹着程鹤伊的眉眼,“对自己好一点,有什么心事多说出来,大家帮你想办法,憋在心里对人不好。”
“你跟你妈妈一样,就喜欢什么事情憋在心里,我跟她说了多少次,她就是不听,你看……”梅落雪叹了一口气,“有想要的东西就立马去争取,有喜欢的人就大声说出来,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万一人家也在等你呢?”
梅落雪笑着轻拍程鹤伊的脸颊:“梅姨活了那么多年,什么事看不清呐?”
梅落雪格外嗜睡,聊了一会儿便又觉得困乏,说着说着便迷蒙地睡去。程鹤伊温柔地为她掖好被子,起身朝屋外走去。陈惠敏还靠在梅芝的肩头哭泣,程鹤伊看了眼时间,指着楼梯对梅芝轻声示意,俯身拍了下陈惠敏的肩膀。
医院的食堂并不好找,住院部、门诊急诊、员工宿舍、放射厅……光看着这些名字就让程鹤伊头疼,偏偏手机的导航还不给力,绕了几个圈给她绕到莫名其妙的大楼里来。
程鹤伊本就心烦意乱,眼下扰得她忍不住对着路边的花坛泄气,脚尖的痛觉让她不禁蹲下身,抱着脑袋失声痛哭。
这样的场景在医院并不罕见,过往的路人只是向她投射几束同情的目光便拿着报告单脚步匆匆地奔向各个大楼。
程鹤伊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所谓的食堂,精疲力竭地打了三份盒饭,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回去的路上。她的神志在身后神游,以致于身后有人喊了好几声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程鹤伊。”季云初眯着眼观察她的身影,待稍有确定,她立刻小跑上前,在身后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程鹤伊没有任何反应,提着盒饭低头向前,直至季云初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停下她才麻木地抬起头。
季云初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双眸雀跃地亲吻程鹤伊的面容,语调轻快:“好巧,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你。”
程鹤伊轻抬眼皮扫了一眼,敷衍地应了声“好巧”便又转身朝住院部走去。
季云初的神情一滞,她盯着程鹤伊手中的盒饭,再度上前追问:“你怎么在这里?谁生病了吗?”她紧张地按住程鹤伊的肩膀,视线上下打量着,“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程鹤伊一个欠身,甩开季云初的双手。
“那是谁生病了?我认识吗?”
程鹤伊淡淡地瞥了一眼,终是于心不忍,声线清冷地回复:“梅姨。”梅姨对季云初那么好,她总不算是过客吧?
果然,季云初的脚步一顿,面露震惊,她急忙上前抓住程鹤伊的手腕:“梅姨怎么了?病得严重吗?”
程鹤伊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季云初。她瞪大双眼,刘海因为急促的脚步稍显凌乱,双唇微张,胸脯因为过度震惊而剧烈起伏,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好似不说出实情她绝对不会放自己离开。
这样的神情,应该不是演出来的。
程鹤伊的喉咙里哽着一口气,缓了许久才轻声说出实情:“医生说还剩一个星期。”
季云初的心尖一痛,手掌脱力松开程鹤伊的手腕,腿脚疲软身子不断下沉。
“怎么会?”季云初有些难以置信,“我离开的时候梅姨还好好的,健朗得很,怎么会突然……”
程鹤伊俯身扶住季云初的身子:“医生说了,这个病前期看不出端倪,一旦发现就是晚期。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她。”
病房内,护士正在给梅落雪更换点滴,程鹤伊将盒饭递给梅芝,带着季云初走近病房。
梅落雪正眯着眼揉着太阳穴,看样子该是刚被病痛折磨了一番,她的余光扫到季云初,眼神瞬间一亮,坐直身子惊讶道:“是云初呐,你怎么会来这?”
她看向一旁的程鹤伊,嘴巴向下一撇,斜眼瞪道:“鹤伊,该批评,我不过是个小毛病,你居然还把云初叫过来。”
季云初快步走过去,坐在窗边握住梅落雪的手指:“梅姨,不要怪她,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抚摸着梅落雪瘦削的手掌,强按心中的钝痛:“我刚好在楼下碰到鹤伊,得知梅姨你在这,硬逼着她带我过来的。”
梅落雪拍着季云初的手背打趣:“最好是这样。”
“但你怎么会在医院?你哪里不舒服吗?”
季云初摇头:“是我爸爸,他有些不舒服,就带他来医院看看。”
梅落雪:“严重吗?”
季云初复又摇头:“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梅落雪松了一口气,抬手招呼着程鹤伊坐到一旁,握着两人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回到家可有没有想我们?”
季云初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开视线:“当然想了,我在双浔待了三个多月,哪能说忘就忘的?”
梅落雪目睹季云初所有的小动作,抓着她的手重重一按:“是忘不了,有些人有些事是能铭记一辈子的。”
“下个假期你有什么安排?”梅落雪笑道,“我们双浔虽然不下雪,但冬天的景致也是极好的。我打算等我出院就把我的小店重新装修一番,到时候你再过来做几个陶碗怎么样?”
她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程鹤伊:“到时候也叫鹤伊手把手教你,怎么样?”
季云初突然哽咽,她偏头看向一旁的程鹤伊,后者对着她微微摇头。季云初红着眼眶,极力扼制潮涌般的泪意,握着梅落雪的手指大声笑道:“好啊,等下一次,我一定要让她教我作出最优秀的作品。做不出来就不让她回家。”
梅落雪跟着笑了两声,剧烈的动作让她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
两人急忙起身询问她的状况。
梅落雪摆手,擦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再度握住两人的双手:“鹤伊这人性子冷,有时候总说些违心话,云初,你多担待她。”
程鹤伊皱着眉头,轻声喊了声“梅姨”企图制止。
季云初看着一旁臭到不行的冷脸,撇嘴回应:“我知道,梅姨,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梅落雪笑着连连说了好几个对,又对着程鹤伊叹息:“我看着鹤伊长大,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她是个命苦的孩子,也正因此,造就了她冷漠的性格,好像只要对这个世界无欲无求,别人就伤不到她。”
“其实不是的,我清楚,她心里也是希望有人能对她好的。”梅落雪笑着看向低头沉默的程鹤伊,“我们鹤伊啊,其实是个口是心非的女孩,她让你走,其实是想让你留下来,她说不喜欢你,其实是喜欢到不行,她……”
“梅姨!”程鹤伊猛地抬头,打断梅落雪。
梅落雪嗤笑一声:“你急什么?我现在是个病人,你别跟我急。”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我能看出来,鹤伊很看重你这个朋友,哪怕偶尔跟你斗斗嘴,把你怼得哑口无言,但那都是她重视你的表现。”
“我知道。”季云初抿嘴,对梅落雪点头,“我这人虽不聪明,但和她相处三个多月,对她多少也了解一些。”
梅落雪欣慰地叹了一声,望向门口不断路过的家属:“你们还没吃饭吧?出去吃个饭,别吃食堂里打的饭,医院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她推着程鹤伊的手腕,“鹤伊,带云初出去下个馆子。”
梅落雪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掌撑着床铺躺回到床上:“我这两天乏得很,动不动就要睡觉,我先睡下,就不招呼你们了。”
梅落雪很快入睡,程鹤伊在一旁等了片刻,确定梅落雪安然入睡了才往外走去。
餐桌上还留着一份盒饭,程鹤伊回头问道:“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季云初看着饭盒里寡淡的菜式,忍不住问,“要不我们听梅姨的出去吃一顿,我对这一片比较熟,我知道……”
“不用了。”程鹤伊打断她,“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出去吃也是浪费粮食,就这么凑合好了。”
季云初没有勉强,她坐在一边,盯着一旁的程鹤伊麻木地咀嚼蔬菜。
“你们在这待几天?找好酒店了吗?”
“没有。”程鹤伊随便吃了两口便盖上盖子,“晚上我和惠敏姐再去附近看看。”
“那要不交给我?”季云初凑近提议,“我认识的几位叔叔就是经营酒店的,照顾病人是一件劳累的事情,晚上得睡得舒适才行。”
“不用了。”程鹤伊没有丝毫犹豫,“我来的路上看到过几家快捷酒店,住得近一些来回方便,反正就一个多星期,不用……”
“但万一不止一个星期呢?”季云初盯着程鹤伊目光真挚,“万一梅姨能坚持下来呢?身为家属不就是要抱着这样的心态吗?”
程鹤伊半张嘴嘴盯着季云初愣神。
“喏。”季云初果断地打开微信,点开自己的名片朝程鹤伊示意,“我们加个联系方式,等我安排妥当了就联系你。”
程鹤伊的视线在手机与季云初之间来回徘徊,天人交际之间,她回想起梅落雪适才说过的话语,如妥协了一般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快速扫了一下,大拇指在屏幕上重重一点,发送好友请求。
季云初迅速同意并火速将那人置顶,拍着膝盖起身:“我也要回去了,有事情记得联系我。”
刚走出两步,季云初突然回头:“明天晚上有一场晚宴,你和惠敏姐可以过来吗?”季云初的视线飘忽,声线虚浮,“我想把你……们介绍给我的亲戚朋友们。”
程鹤伊收回手机起身收拾桌上的盒饭:“不用了,我要留在这。”
“好,那我就帮你留两个位置。”
程鹤伊偏头,皱眉疑惑:“什么鬼?”
“梅姨说的啊。”季云初有理有据,“梅姨说了,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女孩,不要就是要,不喜欢就是喜欢。”
“干嘛,你连梅姨说的话都不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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