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两侧店铺一大早就开了张,日头渐渐升高,整个京城苏醒过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辆马车自宽阔的街面缓缓驶过。那马车极为豪华,乌木车厢中镶着清透的翠玉珠,片片神鸟金饰缀在车栏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车上的绿葱纱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隐约可见里头坐着的人一身贵气。
“昨日许多朝臣参许贵妃母子,父皇不得不罢免她统摄六宫之权。如今是母妃暂管后宫,三哥,这下老大是争不过我们了。”身着水蓝锦袍的少年一脸稚气,眉开眼笑。
纪灏文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母胞弟,摇头:“十弟,不可掉以轻心。”
他正要收回目光时,忽然瞳孔一缩,扬声道:“停下。”马车甫一停住,他立即起身钻出马车。
在他身后的十皇子一脸茫然:“三哥,你干什么去?”
纪灏文没理会他,下车后径直前往天街右侧的香铺,奔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后,拍向对方肩膀:“七弟。”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重重拍着胸口,转过身来。
纪灏文拧起眉头。
面前人相貌极为普通,平平无奇,一看就忘,扔在人群里都很难找出来,跟那张冶丽的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那人开口:“公子认错人了?”
嗓音粗糙沙哑,就像是沙粒在青石路面上被碾过而发出的声音。
纪灏文拱手道歉:“对不住,阁下背影与我弟弟极为相似,这才将你误认作了他。”他抬眼望向对方手中拿着的香盒,“多有打扰,阁下今日的买香钱我付了。”
那人连忙阻止:“无妨,小事而已,兄台不必在意。”
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纪灏文身后的内侍就已上前替他付了钱。
他只好向纪灏文道谢。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纪灏文离开了香铺。
临走之前,纪灏文回望了一眼。只见那人踏过门槛,迈着轻快的步伐汇入人流中,行走如风,全无残疾的模样。
纪灏文上了马车,吩咐道:“走吧。”
“三哥,你干什么去了?”纪洛凡再次发问。
纪灏文摇摇头:“没什么,认错人了。”
人头攒动的长街上,被认错的那人唇角微扬。
花别人的钱买香确是畅快。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那位三皇兄。
——没错,纪灏文并未认错人,他在香铺看到的就是易容后的纪淮舟。
为了避免意外,纪淮舟向来都是乔装出行。
他心情颇好地穿过天街,拐向右侧的昌明巷,经过两条街巷,来到一条长街。与方才不同的是,这条街的店铺外的旗幡上,皆绣着书局、纸斋、画坊等字样。
而街道两旁全是此次来京赴考的读书人。
“原来兄台便是‘江陵四才子’之首徐惊风,此次魁首必是徐兄囊中之物啊!”
“赵兄谬赞,京中卧虎藏龙,不才只是比旁人多了个名头罢了,算不得什么。”
“徐兄过谦了,话不可如此……”
纪淮舟脚踩青石路缓步向前,听着翰墨街两旁书生们的高谈阔论,可惜钻入耳中的不是奉承谦让之语,就是各种夸夸其谈。
没见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
纪淮舟摇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哂笑,也不知霍少闻让他找的李次是何方神圣。
忽然,一阵吵嚷声闯入耳中,打断了纪淮舟思绪。
“滚!没钱就别来我们店蹭吃蹭喝。”
“有眼无珠的东西!告诉你,我有宰辅之才,日后必是朝中重臣,你一定会后悔的。”
“切,就你这样的还宰辅之才,贡士你都难中。”
旁边几个书生见怪不怪:“李次又被赶出来了。”
“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肯去卖,成日里说以后要当大官,不能随便让墨宝流出。盘缠没了,就腆着脸去人家酒楼吃白食,这昭明坊的酒楼哪一家没被他蹭过吃喝?”
“日后许是同僚,若不是李次自恃有才,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否则别人也会帮衬帮衬他。他啊,就是活该!”
纪淮舟听见几人的议论,颇为讶异,这就是李次?
倒是个奇人。
纪淮舟起了兴趣。
他穿过人群,走到酒楼前,一个白衫书生正骂骂咧咧拍着衣间灰尘。
纪淮舟上前开门见山道:“在下观兄台气度非凡,不知可否赏脸,让在下设宴款待一番?”
李次抬起头,容貌映入纪淮舟眼帘。
一张长脸,三白眼,眼神锐利,颧骨外扩,面颊两侧被投下一块凹陷的阴影。
看着就不是个善茬。
李次上下打量着纪淮舟,露齿一笑,扭头指了指身后“天香楼”的牌匾,不客气道:“我要在这家吃。”
纪淮舟自无不可,抬手道:“请。”
李次大摇大摆走入天香楼,那店小二见他进门,怒目大骂:“你竟还敢来?”说着就要上前赶他出去。
李次竖起眉:“有人在天香楼设宴宴请我,你们天香楼就是这样迎客的?”
“谁宴请你了?”店小二叉着腰瞪他。
纪淮舟走上前:“我宴请他。”
店小二将纪淮舟从头看到脚,瞬时变了脸色,弯腰躬身赔笑道:“二位楼上请。”
李次昂起头,鼻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纪淮舟将李次的言行看在眼里,暗中评判。
眼高于顶,睚眦必报,有野心,身上带着一股狠劲。
纪淮舟似乎明白霍少闻为何要他找这个人了。
身为帝王,手下除了纯臣诤臣之外,还需要那么一两个“佞臣”。
用好了,这个人会是一柄利刃。
两人坐在清幽的雅间,纪淮舟隔着一张桌子看他,开口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李次,字谯山。”
纪淮舟:“我姓程,家中排行第七。再过三日便是会试的第一场,谯山兄可有把握?”
李次:“那是自然。”
纪淮舟话头一转:“谯山兄为何要参加科考?”
李次咧开嘴,三白眼中射出精光:“出人头地,做人上人。”
纪淮舟笑了:“若是旁人,定要说‘为国为民’,谯山兄倒是坦荡。”
李次摆手:“遵从本心而已,我又不是什么高洁之士。”
纪淮舟:“谯山兄既有远志,想必对京中局势也有所了解,如今情形虽晦暗不明,却也是一个好时机。”
李次接过他的话:“选对人,便是一步登天。选错人,则是身首异处。”
纪淮舟目光幽深:“不知谯山兄会如何选择?”
-
皇宫。
霍少闻站在宫楼之上,眺望城东,乌压压的全是人。那处矗立着一座文昌阁,会试在即,学子们纷纷前去拜文昌帝君,祈愿蟾宫折桂。
霍少闻立即转身下楼,吩咐随侍郑言:“文昌阁附近人太多,恐生意外。走,带一队玄甲卫去昭明坊。”
郑言不解地挠挠头,每次科考之时,文昌阁的学子都很多,以前也没见侯爷去过啊。
霍少闻先一步去了昭明坊。
春日暖阳洒在霍少闻身上,他心中却一片冷意,双腿紧夹住马腹,纵马疾驰。
方才,他看见文昌阁攒动的人群,突然忆起一件事。
有位学子应试多年却屡屡名落孙山,长期愤懑不得志,变得乖戾失常,竟在长嘉三十三年会试前,持刀从昭明坊的翰墨街杀到文昌阁。
当时有三十余人死亡,一百四十余人受伤。“江陵四才子”之一的徐惊风,就不幸死在这场浩劫中。
而那一日,正是今天。
霍少闻攥住缰绳的手直冒冷汗。
快点。
再快点!
他担心的除了百姓们,还有纪淮舟。
前世纪淮舟并未去昭明坊,不会遭此劫难。可如今纪淮舟听了他的话,正在昭明坊内寻找李次。
若他今日被那个疯子伤到,或者……
“驾!”霍少闻一挥马鞭,骏马长嘶一声,蹄声如急雨般飘然远去。
-
“啊!!!”
“不好了,杀人了!”
纪淮舟正与李次探讨朝中局势,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他探身望向窗外街道。
一片血红跳入眼中。
在慌乱四散的人群中,纪淮舟看见一个正挥刀乱砍的人。
那人身穿青色长衫,书生模样,面色怨毒凶狠,狞笑着大喊:“杀!我要把你们都杀光!你们都死了,这次魁首就是我的了,哈哈!”
纪淮舟悚然一惊,回首在屋内搜寻一圈,没有可用之物,他立即跑出房间。
“快快,把门关上!”
源源不断的人冲入天香楼,掌柜的满头大汗,急忙指使伙计将大门关上。
许多人被挡在了外头。
缓缓关闭的大门间,纪淮舟望见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随着阵阵猛烈的拍门声,纪淮舟奔至掌柜的面前,直接交代他:“两件事,第一,把门打开,第二,找把弓箭。”
掌柜的想拒绝,可不知怎的竟张不了口。
这个容貌平平的男人身上似有种强大的威压,冰冷的视线压得他抬不起头,他艰难道:“这位公子,我们这是酒楼,哪有弓箭呀!”
纪淮舟沉着脸环视四周,视线扫过一个小男孩时,他眼眸微亮。
纪淮舟快步走到小孩面前,拿过他手中的玩具小弓,温声道:“借我一用。”小孩瞪大眼睛,没反应过来,小弓就被纪淮舟带走了。
紧接着,纪淮舟又去后厨拿了一把刀和木枝,匆匆上楼。
“程七兄,你这是……”李次瞠目结舌望着返回房间的纪淮舟,视线转向他怀里的玩具小弓,十分不解。
“救人。”纪淮舟迅速削着手中木枝。
“程兄还是等待官兵前来吧,这儿戏般的弓箭怎能救得了人?你就算削出箭矢,没有羽翼它也很难射中对方,还可能会伤到旁人。”
纪淮舟没理会他,手下动作不停。
须臾之间,木枝化为一支短箭。
纪淮舟奔至窗前。这么一会儿功夫,街上又多了几个被砍伤的人。
不远处,那凶徒此刻正举刀追杀一个白衣书生,书生伤了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忽然,白衣书生踉跄摔倒,一滴血水沿着刀尖坠入白色衣衫,洇出刺目血印。
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中,白衣书生认命般闭上双眼。
纪淮舟目光锁定行凶之人。
抬弓,搭箭。
长刀劈下。
短箭破空。
接下来的情形,徐惊风此生难忘。
饮血长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的魂魄仿佛从肉身中抽离而出。
“砰”的一声,人头坠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咕噜噜滚远。
突然,一道细微而凌厉的呼啸声穿破长空,刺入耳膜。
徐惊风下意识睁开眼睛。
只见那厉鬼般缠着他的男人双目圆睁,浑身颤抖,一支粗糙木箭没入他的太阳穴,血水汩汩而出。他身子猛地一晃,与手中长刀一同倒地。
长刀撞击青石板的刺耳声响,唤回了徐惊风的神智。
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头颅好好的连在上面。
他没死。
短暂的寂静后,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猛地爆发,响彻苍穹,躲在附近的学子纷纷上前扶起受伤之人。
徐惊风被两个书生架起来,他望了一眼躺在地面上抽搐的男人,转头看向木箭射来的方向。
他对上了一双沉静双眸。
徐惊风抱拳郑重向那人行了一礼。
对方微微颔首。
徐惊风想答谢对方,奈何被砍伤的左腿疼痛难当,只能先去医馆疗伤。就在他正欲离开之际,忽见立在楼上窗旁的那人双眸一亮。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骑着枣红骏马的男人。
男人一袭玄色武服,气质卓然,双眸正死死攫住窗边人,眼里写着后怕与欣慰。
两人对望。
窗边人下巴微扬,笑容灿烂,露出几分少年意气。
小霍被舟舟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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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的章节字数比较多,我得压一压字数,明天就不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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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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