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桃快步走出了那家巷尾酒铺,心中无不是对这一切感到诧异又陌生,尤其是平日里喜欢插科打诨的荣老板,见到竹节琥珀的那一刻,谈笑的嘴脸戛然止住,转瞬露出严肃戒备的表情。
即便荣老板毕恭毕敬地送她离开,可她心里始终感到惴惴不安,仿佛风雨欲来,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暴即将逼近。
闹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慕月桃为了避免碰见街上的熟人,特地饶了条远路回去。
路边有一座较为简陋的土地庙,两块石头为壁,一方石块封顶,香火旺盛,倚靠老榕树下庇荫。
慕月桃往常都得过去拜一拜,但她今天心里头揣着事,只顾着闷头往前走,压根没注意到路面冒出了半块木头。
毫无疑问,慕月桃被木头绊地踉跄几步。
她稳住了身体回头看,路中央站着一位体态福润、笑容慈祥的白发老人,手中拄着的正是绊倒她的寿桃权杖。
“土地爷爷,您怎么出来了?”
来着正是管理一方,保佑本乡安宁的土地神。慕月桃能多年不受鬼魂侵袭,不单单是有桃木环佩的震慑,更是多亏了土地公出手相助的功劳。
“自然有要事相告。”土地公顺了下银白的胡须,和蔼的双眸仔细端详了她半响,“你周身阴气过盛,可是最近又遇到亡魂纠缠了?”
凡事都逃不过神仙的法眼。
“今早上山祭拜娘亲,撞见了一只女鬼逗留在坟前,我好言劝说几句,她便知难而退地离开了,没有怎么刁难我。”
慕月桃简略掉下山时发生的对话,土地公是掌管死者户籍,为亡者引路的神明,即使知道阿菊死因有疑,也只会按照规矩将她送下地府。
“女鬼?”老者的脸上出现一丝错愕,较为迟疑地询问,“可是脖子被勒断的女子?”
“您之前见过?”慕月桃有些困惑,阿菊不过一只刚离世的亡魂,竟然能从土地爷爷的手中逃脱?
土地公轻叹一口气:“还真被你给遇上了,老夫这次上来就是因为她的事。”
“可是发生了什么?”
土地公想起那夜的情形:“五日前的夜里,老夫见一波人马追赶那女子至山脚处,他们并不属于本乡人,所以老夫不便干预,只待那些人将女子杀害且埋葬了,老夫准备上去收魂时,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魂魄了。”
慕月桃若有所思,新鬼阴气尚浅,一旦藏身墓群就难以分辨行踪,阿菊应该是想躲在娘亲的墓里守株待兔,找一个好附身的人去挖尸首,可偏偏等到的是她。
“现下那女鬼的头七将近,要再不将她引下地府,只怕会滋长怨气遗害人间,便打算上来给你提个醒,不过她现在敢出来扰人,那老夫就不难找了。”土地公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为偷懒打盹导致的疏忽发愁了。
慕月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想问一下土地爷爷,衡县离我们这大概有多远?”
土地公朝山的方向远远指了一下:“往西行约莫三十公里。”
这下脉络已然明了,她大概知道阿菊的尸首埋在哪里了。
“你想去衡县?只是外头乱得很,你还是少出门为好。”
土地公以为她想出远门,不免多提醒几句:“近来镇上溜进不少行踪诡异的人,你在药铺看店多留个心眼,有事就跑,莫要傻愣地站在原地,你那护身符能挡鬼怪可不挡住刀剑。”
慕月桃内心不由苦笑,土地爷爷想让她规避的两件事,全都给碰上,而且刺客还在她房中藏着呢。
“月桃明白,劳您费心了。”
虽然已经遭遇了胁迫,但她还是很感激土地爷爷,毕竟神仙不得干涉凡尘事物,他能上来告知危险已算是破格了。
终究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土地公见她这么懂事,还是没忍住透露了一些事:“老夫偷听到客栈上房住着那几人的谈话,从只言片语中猜测,他们好像在查一宗灭门案,据说证物就藏在镇上,万一他们闯进来盘问,你一问三不知即可,莫要多说。”
“灭门案?”慕月桃捕抓到关键的信息,威胁她的刺客过来查案的?
”老夫也不大清楚,只听到什么江老侯爷的称呼,还跟衡县有很大的瓜葛?哎呦~老夫年纪大耳朵不中用,听得不是很明了。”土地公摆摆手打着马虎,似乎不太愿意细说这件事。
慕月桃看得出来土地公的意思,没有执着的问下去。
只是,她必须赶快回去了:“多谢土地爷爷的告诫,不过月桃还有事,就不多加叨扰您了。”
江徽嘴上让她出门送东西,实际只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她没有半个时辰回到,江徽就会动手将陈三妹杀害并嫁祸到她头上。
虽说陈三妹行事刁蛮任性,但罪不至死,何况目前情形对她不利,没必要冒着杀人凶手的罪名不顾一切地逃跑。
土地公有些困惑地望着慕月桃匆匆的背影,而后跃身遁地走了。
赶在最后一刻,慕月桃气喘吁吁地偷摸回到了。进屋看见江徽气定神凝地坐在床边,她联想起土地公说的事,顿时没有先前那么恐慌了。
她稳稳地站在门与窗户之间,和江徽保持着安全距离,开口问道:“这笔酬劳什么时候能给到我?”
慕月桃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酬劳。从她送信物给荣老板的那一刻,就无形中成为了他们的线人,外面追杀的人只要事后一查,就能知道她是谁,那时候她便成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而她必须在他躲过搜查后,追杀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拿着钱财离开这里。
“你很缺钱?”江徽反问她,没有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他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房间,“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怪不得想拿着钱逃跑。”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针见血地挑破慕月桃的小心思。
慕月桃不禁攥了一把手心,变得有些紧张:“我并不在乎你们要在镇上找什么,但我任务已经完成,我希望能尽快拿到这笔钱。”
“谁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江徽刻意顿了一下,晦涩难懂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
慕月桃心下一咯噔,不小心说漏嘴了!
江徽的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从谁口中得知的?”
“我猜的。”
慕月桃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是土地公说的,比起撒谎,她更不愿被旁人认为是个疯子,坐实了长着阴阳眼的妖崇。
“是吗?”显然这个借口江徽是不信,他的视线逐渐冰冷。
“荣老板三年前来到镇上,开了一家不起眼的酒铺,说是遭家族驱赶落魄于此,可他明明生意兴隆爱财如命,却一直守着巷尾的小铺子不搬,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镇上一定有着你们找了许久,又未能得到的东西。”
慕月桃编这番话的时候,面上表现得沉着镇定,有条不紊,实际她发旧的布裙下,腿肚子慌得发抖,脊背凉飕飕一阵。
江徽闻言缄默了片刻,嘴角蓦而一扯:“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荣三不走是因为他的债未还清,而我的确在找一样东西,一样被人偷走——消失在此镇的东西。”江徽的眸光变得凌厉,直视人心,“我想慕姑娘这么聪明,应该会有这样东西的线索吧?”
这个人居然知道她的名字,看来他早就查过镇上的人了。
“你不妨讲讲偷东西的人长什么样,我平时接触买药的客人比较多,或许会有点印象。”她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只能顺着他的话应下去。
不管他说的人长什么样子,她只要按照土地爷爷教的,一问三不知搪塞过去就好了。
“是一名衡县的艺伎。”
江徽说得直白,一般的女子听到艺伎这个词,要么听不懂,要么面露鄙夷,他就是要看看慕月桃是否有疑。
衡县?艺伎?慕月桃闻言恍然一愣,这些信息不都在指向阿菊吗!
她脑海中飞速地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一切谜团都能说通了,原来阿菊死活不愿告诉她的东西,就是灭门案的证据。
周身的凉气越发明显,慕月桃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身旁,余光发现了门缝晃荡着一团白影——是阿菊!
江徽在她发愣的期间,早已察觉到出了异样,立马证实了心中的猜想。
他倏地起身朝慕月桃逼近,一手利刃出鞘:“你到底是谁!”
处境乍然突变,慕月桃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正对着锋利的刀尖,以及气势汹汹的男人。
本来躲着的阿菊吓得飞身出来,来回穿过江徽的身体,试图阻拦他的行为,大声哭叫着:“混账,你休想杀了她!”
慕月桃的太阳穴被闹得突突跳,恐慌与嘈杂的场面令她头脑混乱,烦躁的情绪不断升起,她今天真的是倒了血霉,这一桩桩找上来的都是什么事啊!
“你最好就一刀了结我,要不然你休想知道任何信息。”慕月桃怒极反笑,她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谁也别想捞着好的。
江徽把匕首的方向偏去一边,对上那双半是恐慌半是愤怒的杏眼:“把那个女人交出来,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我凭什么信你?”慕月桃不由冷笑,瞥向对面着急无措直打转的阿菊,“万一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转头就将我们给杀了呢?”
灭门案的证物事关重大,就算他是从京城来查案的,手中没有出示官府的令文,怎能确保他们是敌是友。
“我是来帮她的,我可以还她一个清白。”
江徽的答复忽然止住了阿菊的抽泣,阿菊不可置信地望向慕月桃。
慕月桃这些年鬼话连篇听得多,人话当然也不会轻信:“你拿什么保证?”
江徽没有任何犹豫,握着匕首往左手掌心划下去,触碰皮肤的那一刻,血液肉眼可见地滑落,坠地的声音如他的语气一样郑重。
“我以血为誓,绝不食言。”
慕月桃看得心惊,他却仿佛无痛无知地撕开衣料,缠在手心止血,整个过程极为平静坚决。
血誓历来是最禁忌的誓言,一旦食言必将万劫不复。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绝对不是在撒谎。
情绪平复下来的阿菊向慕月桃点了头:“姑娘,你告诉他吧。”
慕月桃见状暂时放下了戒备心,但还是斟酌了一番说词,毕竟世人皆避讳阴阳眼。
“我在药铺见过那名女子,但当时并未深聊,也许是有着这一面之缘,在她离开几日后的夜里,我梦见了她。”亡者托梦是最合适不过的借口,即便半信半疑,外人觉得玄乎之余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的目光琼过阿菊惨烈的脖子,心下有些不忍:“梦中的她被人追杀,身死异处,为了报仇她只好托梦于我,让我帮她挖出尸首。”
江徽并不相信鬼邪一说,对她说的话有所质疑。
慕月桃注意到他微蹙的眉头,随之抛出重要的信息,“那些人是为了夺取一件东西才杀人灭口的,她说那是一宗案件至关重要的证物,就埋在她被杀害的地方。”
果然,江徽的表情有了变化,语气多了几分急迫:“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她只告诉我被埋葬的地方,然后就消失了。”慕月桃说完,发现阿菊心虚地缩到角落里。
“那个地方在哪里?”虽然江徽心里疑信参半,但他不愿放过每一条线索。
“我可以带你过去。”慕月桃稍停了一下,与此同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前提是,我要与你们一同进京。”
江徽不明所意:“我们此行查案,恐怕不便带你一起。”
慕月桃看出来他的顾忌,解释道:“拿到东西后我不会跟着你们的行动,只需要回京时捎带我一程就好,我保证不会妨碍到你们做事的。”
她想过了,既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倒不如跟着他们进京寻找父亲的下落。她孤身一人前往,身无分文又不识路程,很容易遭遇不测,所以用此换取他们的保护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江徽敛眸思量过后,点了点头:“可以,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
“夜幕降临之时。”
阿菊的魂体因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逐渐变得虚弱透明,所以只有晚上才方便行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