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二日.下

“老道!”潭钚吹了个嘹亮的口哨,朝浔东竖起拇指,但她纯属是对老道先生的讥讽。接着,她夹着舍勒绿的裙摆,蹲踞在尸体旁,含含糊糊地说:“我现在就想试一试。取暖,保命,试一试,感受感受。”

小手割破侦察兵脆弱的脖子,潭钚忍受着冰天雪地里的寒意,摘下绣着吉祥娃娃的毛绒手套,就着细细流淌的血注,简单搓了搓手。

看到双手沾满血,潭钚嫌恶地啧了声,用雪擦了擦手。这一套奇怪的乞丐般的行为,她汲取到了一丝聊胜于无的温度,根本达不到补充热度的水平。

潭钚不是故意在惹浔东烦,她这是不想费事地拖着个用处近乎为零的垃圾赶路。浔东对潭钚的包容度很高,他对女孩的包容性都很高,没表现出权威受到挑衅的态度。

“嘘——”突然,浔东朝潭钚晃了晃一根竖起的食指,卧趴在冰冷的地上。

潭钚拍拍小手,悠闲地说:“我没有说话。您是在无理取闹。”

“我在对那个死人说。”

“哦!天才!我们俩之间一定有个是傻的。”

浔东的脑袋抵了抵一块岩石,带着望远镜一跃而起,吃了颗石头糖,眯细的双眼直直对向山下,“有人来了,不善,一大批,很多,拐着弯上来的。”

“好样的!”潭钚翻了翻手腕挂着的小丝包,换了双轻薄的手套戴。

她随着浔东往山下迈步,寻到一处更好发力的有利位置,一只手扶住腰肢等待着。

攻城略地者是一群流着哈喇子的饥饿恶狗,魔法和自然融合的造物,每一条都有一整个人大,膘肥体壮,行动灵巧。

狗嘴两侧都带着开裂的伤口,似是为了让它们更能张开大嘴而故意开的。狗眼凶恶,明显是被饿了很久。随着山脚下传来的一声声尖锐的哨子声,这群沉默的饿狗开始狂吠和进攻。

“您说的是人吧?”潭钚愣愣地瞪着一条狗,紧绷着笔直的后背道。

浔东咽下石子糖,往嘴里撂了颗白巧克力糖豆,心烦意乱地说:“我傻的人畜不分呐。”

“还请您别有傻瓜的负担。”潭钚劝慰道,开枪轰死了一条狗。

浔东与潭钚一样,特别不喜欢跟动物作战,尤其是各处常见的狗。越是日常的事物,赏金猎人越是害怕与之战斗,因为谁也不想每日每夜都活在战斗的惊颤中。

比如有个倒霉蛋,他跟一仓库的毛巾恶战过,导致PTSD了,每天都生活在与毛巾战斗的水深火热中。

浔东有童年时期脑袋被条大狗吞了的记忆,虽然那只是噩梦,但他倒霉的掉下了床铺,额头摔了道伤口,仿佛是真的被大狗的凶牙咬出来的牙印子,他便认为是被大狗真实咬的了。经年累月,记忆淡去,他对他被大狗咬了一口的幻想却更信任了。

“我们非战不可吗?咱可以给自己放个假,劳累一天了,总得休息休息。”潭钚泪眼汪汪地往后撤,忸怩地哼哼道。

浔东揉揉发红的鼻子,架起一把步枪,“难不成做逃跑将军?别了吧,一大群人都在看着呢。”

与人不一样,狗满心满眼里都是人,忠诚一词,赞扬的或许正是畜生这般视食物为唯一的自然心性。已经大约有二十几条狗聚集于此,一条条舌头在腥臭的狗牙间隙埋伏着,渴求着血液的热度。

斗也只能是斗了。浔东和潭钚不打算大用魔法,他们能猜测出盾冬教会绝对还没打探清楚他们的实力,盾冬的魔法师们不至于贸然出击,才会派出这群狗来进行试探。浔东和潭钚不会泄露自己的魔法,把自己的实力尽然展现给这群畜生的,虽然他们自认为并没有多少实力。

浔东最懊悔不已的是没有装一批大杀伤力的枪,手边的要么是些轻便的步枪和手枪,要么是很有杀人手感的冷兵器。潭钚最后悔的则是没有带一件雨披外罩,她昂贵的裙子都被溅满血了。

潭钚伸长手臂抖抖长刀的血珠子,侧转头,扫到一只瘸腿的大狗从她和浔东之间的空隙逃到后方,咋咋呼呼地喊:“喂!东哥!有一条小可爱跑上山了。”

“交给周,让那条狗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恶魔。”浔东敲了敲别了一截电话线的左耳,给潭钚递话的同时给周楠通话,手起刀落,砍去眼前的倒数第二条狗。

“你要不要见识一下呢?浔东。”说曹操曹操到,周楠从头到脚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从一个陡坡翻滚着滑下来,右手挥刀横撩,抹了瘸腿狗的脖子,左手投掷出一把□□,削去最后一条狗的狗头上的一层肉。

浔东给最后这条脑袋上缺了毛的狗补了一枪,掏出胸口处的伏特加,丢给周楠,“别了,冲这瓶酒。老朋友。”

周楠扯下冲锋面罩和复古增光护眼镜,抿了一小口酒,微微抖着殷红的唇咽下肚。手套上的闪光条摇动清澄的白光,他的手腕一甩,酒瓶子往后一抛,丢给了随后而至的原笙。

“这酒掺水了。”周楠咬了下舌尖子。

“你别太夸张,才掺了两滴口水!”浔东夸张地掐着脸蛋,做了个鬼脸。

毫无用武之地的原笙手执传统哥萨克骑兵刀,肩膀上挎着一把171冲锋枪,挂着缀满人工宝石的肩章的披风一荡,左手接住酒瓶子,饮下半口威士忌。

原笙砸砸舌,辨识着说:“掺了四滴口水。”

*

西伺和凡图同样遇到了狗大军。相较于手忙脚乱的浔东与潭钚,这俩有应对的法子,可称得上是游刃有余了。这主要是多亏了“博学多识”的西伺。

面对狗大军的冲袭,西伺脱下华丽的貂皮长袍,从帐篷旁的土坑里拖出一大袋子废弃的白菜帮。

“积攒下来的白菜帮子有用处了。”西伺说。

凡图集中于龇牙咧嘴地与狗大军赛一赛谁的喉咙更响,没有管西伺。西伺放开了手脚,在凡图的应付之下,生了火,架起烤架,烤好了十几片热烫烫的白菜帮子。

西伺扫视狗大军,把白菜帮子分散投掷出去。狗大军都饿坏了,嗅着烂菜的热气,流着涎水,争先恐后扑向热滚滚的白菜帮子,放开狗嘴,大肆撕咬。紧接着,它们哀痛的狗叫声响了一片。白菜帮子的温度太高,烫掉了狗的牙齿。

白菜帮子是储存的预备菜,实在无蔬菜可吃了,才会捏着鼻子咽下去。浪费粮食,尤其是蔬菜,在此极寒与极坏的情况下,纯属脑袋秀逗了。

本来西伺没有脑袋秀逗,所以才留着这一袋子的白菜帮子,没让凡图砸雪球玩完,而见到这群狗大军,不知他是受到什么刺激了,面色变得冷峻,脑袋开始秀逗,做起浪费蔬菜的行为。

“我曾这样对待我的四个孩子,”西伺迎着凡图震悚又不解的眼神道,“我说过的,养狗的乐趣。人牙也不多结实。孩子是最自私的一群鬼,他们只有玩腻了才会找妈妈。妈妈不一样,她们对孩子永远玩不腻,只有玩死。”

凡图是爱狗人士,气得手抖,乱枪击杀几只可怜的畜生,再恶狠狠地瞪视西伺,恨不得把他给宰了。

西伺不当一回事儿,神经兮兮地仰头大笑,盯着从狗嘴里掉出来的血淋淋牙齿,冷酷道:“看清楚了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小姐。”

凡图猛然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冲西伺比了个二的手势,换成一把精准的老步枪,上膛、瞄准、扣下扳机。一双灰暗的眼映照白雪之光,阴暗的杀戮之神在生命的缝隙间穿行,精准地捕杀惨遭凌辱的猎物。一只只惨叫不休的狗倒下了。

烟气蹭蹭地冒着,西伺扭着肥厚的圆腰,吐着寒气咳嗽着,一只手放在火架边缘,释放着魔法之火,烘烤第二批烫掉狗牙的白菜帮子。这场仗,赢得过于偏向于刻骨寒冷的人性智慧了。

*

大美雪山起了淡雾。血痕累累的动物尸体本来颜色鲜烈,铺满了半山腰,宛若残雪的伤疤,当雾气袭来,尸体变得暗沉沉的,好似是死了有些时日了。

几片亮晶晶的雪花温柔地飘降,于事无补地掩盖尸体。不一会的功夫,血肉之花就被越来越浓的雾气抓得半遮半掩,貌似是天地至尊神的仁慈。

最没有兔死狗烹心态的要属原笙。在将一条条死狗用绳索挂钩栓上准备拖走时,原笙偷着懒,剥了一颗橘子,耐心地品尝着一枚枚小小的果粒,东瞅瞅,西逛逛,意外捡到了一张方形的玫红色小票。

祂甩了甩小票,拇指扫去覆盖其上的冰渣子,从上到下看了几眼,朝山沟走去,递给正在擦拭皮衣污血的浔东说:“您的东西掉了,一张车票,您没有保管好。唔,日期不新了。”

车票老旧的能生个大胖小子了,是浔东十几年前拥有过的一张,用的是他的化名,名字是玛丽,性别是女。原笙能认出来真是奇迹。

浔东接过车票,嗅到了一股苦涩又滑腻的盐味,取下哈了气的遮光眼镜,转着车票,来回审视着。

“我记得我早扔了的。”浔东悲痛愀然道。

“现在扔也不晚。周楠的好伙伴,您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代为效劳。”原笙丢开吃了半瓣的冰橘子,用窥破一切的金色瞳孔注视着浔东,一片酥酥的雪片从祂漂亮的额前飘落,再被祂左眼的睫毛兜住。

周楠双手揣着兜,傍着一棵枯树站立,远远地关注着那边的动静。潭钚离得最远,原地踏步取着暖,视线在三人之间交替跳转。

“你可真是天使。”浔东温和地微笑说完,一秒变脸,愤慨疯狂道:“我不需要!滚开。”他把车票撕了几下,塞进嘴巴,胡乱咀嚼两三下,咽进肚子里。

见到这张车票,浔东马上想到了母亲——那位在十二年前登临天国的母亲。他做过很多的傻事和错事,刻骨难忘和造成重大损失的,好像都是对亲人的。

母亲总是在离家漂泊的浔东返乡后,要他这一行的废票。她收集了一踏子,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各个地方的票都不太一样。每一次游子归家,浔东做的前五件事中,必有给母亲车票这件事。

母亲永远都没有集齐的那一天,而浔东有集齐的那一天:在她西去的那一日,他集齐了她毕生所集的车票——日期截止到2033年4月26日,一共是一百三十四张票,最后一张是从戈桑到东桥北的票。

不!

不不不!

浔东打破自欺欺人的幻想,用几乎甩掉头的力度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张车票,也没有那么多次离家和归来。

他确实给了母亲车票,只有一次,那还是在母亲死后的第三个月里,离家五年的他终于回来了。而这个时候,他也才十五岁。

十岁,浔东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在于他偷了一艘废弃的拉斐特级弹道导弹核潜艇并击伤了一群人。

他非离开不可,他被通缉了,没有人放过他,好的坏的都揪着他的小辫子往死了整他,即使他真是个十岁的孩子。

几乎每个赏金猎人都有这种小时候被为难的经历,他们聚在一起耍酒疯的时候,都会感叹:“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浔东流浪了五年,换了双玻璃眼珠子和黏了对假胡子,伪装成对自身性别认知障碍的“女性”玛丽,才摆脱通缉,重返母亲的所在。

在路上,空手回来的他以为拥抱就是他给母亲最好的礼物,没想到他得到了母亲和过去的他联手打造的送他的礼物——无法排遣的懊丧之情。

他在母亲窄小的墓碑前跪下,孤独地摊开双手,接到泪水干涸,觉得他应该留下些什么。他兜里只有一张“玛丽”的车票,本来打算扔垃圾桶里的,一时忘记了。他便把车票连同他的假胡子,敬奉在发白的墓碑前,再次踏上漂泊之旅。

“祂真可怕,我的老妈啊,祂连您都知道了。”浔东回味原笙交给他车票时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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