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在卞睿安口中听到这种不容商量的语气,时微都没来得及反驳,电话就挂断了。
看着门外滚滚下涌的水帘,时微心里平静得出奇,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思维先于身体逃了出去。她的潜意识正在费尽心机地维护着什么。
回到后台,时微开了瓶矿泉水,站在窗边一口一口地喝,喝得极慢,看上去颇有闲情逸致。
秦清河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有喝水看风景的功夫,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听了秦清河这话,时微骤然明白过来了。
她故作姿态,假装淡然,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面子。
她不能在秦清河面前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她得随时保持优雅洒脱。这股子“装蒜”的劲头,险些把她自己都蒙骗过去。
“我想了啊,”时微呼出一口气说,“本打算找人借。高二十一班的陈慧今天也有小提琴独奏,但人家已经演完走了。”
“陈慧。”秦清河摸出手机,“她是我们广播站的,我之前还看见她了,你等我给她打个电话试试,万一没走远你就得救了!”
秦清河拨通电话时,离时微上场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先前还能勉强看见榕树叶子在风中摇晃,现在只剩绿茫茫一片。
......
“陈慧说她就在附近!”秦清河扬起下巴,“老话说得好吧!天无绝人之路!”
演出前十分钟,陈慧给秦清河打来电话,说自己还堵在两公里外的十字路口。时微遗憾地笑了笑,准备去找筹备组老师取消节目。
后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砸到墙上又弹了回去。
卞睿安从头倒脚湿了个透,手中攥着一个塑料口袋。他快步走到时微面前,打开正在滴水的袋子,将四根琴弦用力塞到时微手心里:“赶紧换上。”
时微被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吓了一跳,嘴边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时不待人,她短促地“嗯”了一声,立马开始换弦、调音。
秦清河深深看了卞睿安一眼,没说什么,又把眼神挪开了。卞睿安急促地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出去收拾一下,待会儿礼堂见。”
时微分不出闲暇抬头看他,一边忙活一边说:“我的包在进门最右边架子第三层,里面有件外套,你拿去擦擦头发。”
四点整,时微上台了。
四点零一分,她向台下评审、观众鞠躬。
四点零二分,钢琴开始伴奏。
时微今天拉的仍旧是巴赫,卞睿安曾听她练习过无数次的巴赫。琴弦是崭新的,心境是陌生的,她专注在一呼一吸中,感受自己和乐曲的融合。
她知道卞睿安此时正在看她,一身湿漉漉地看她。
时微闭上眼睛,台上的光消失了,台下的光也消失了,就连观众和评委也一齐没了踪影,宽敞的礼堂内仿佛只剩他和她。
时微忽然觉得,即便一枚炮弹就此落在头顶,人生就在这里结束,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才十七岁,她还没有经历过许多爱、许多恨,人间酸甜苦辣也只识一二,但她情愿当那只井底蛙,只望着卞睿安这方天空,好像也能活得够本儿。
演出完毕,时微从走下舞台,一路魂不守舍。
她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盯着掌心看。
方才的表演美妙得就像一场梦,美妙得就好像不是她自己拉出来的。
她在梦里抓到了一些飘渺的东西,这些东西特别宝贵,也特别难得,成千上万次的练习也不一定能够琢磨出来。
小提琴老师曾说,时微的巴赫是优秀的巴赫,但这个世界上优秀的巴赫很多,她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高更远,就需要找到自己的巴赫。
时微一直认为老师的评语太过抽象,她可以精进技术,提高音准,这些东西都可以依靠永无止境的练习。
可“自己的巴赫”是什么?她要上哪儿去找?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张地图写着“自己的巴赫”五个字,任何导航都不能把人导向一个压根不存在的目的地。
但时微今天找到了。
就在她听到雨水线条般的琴声时,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她的巴赫,是潮湿的、谨密的、不透风的。她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雀跃、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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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清河推开休息室大门,与她同行的还有陈慧。
陈慧拎着小提琴,对时微露出个抱歉的笑:“不好意思,刚才堵在路上了,没帮上忙。不过幸好你找到了备用琴弦。”
时微回过神,朝她礼貌一笑:“谢谢你啊,特意为我跑这一趟。”
“汇报表演那天......周凌老师会来。”陈慧看着时微说,“她是我最喜欢的小提琴家,你真幸运,能在她面前表演。”
听到这话,时微看着陈慧的眼神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嗯,我的确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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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的事情忙完了,时微二人打了个出租回家。单是坐在卞睿安身边,时微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汩汩寒气。
她伸手碰了下卞睿安的手背,冰一样的冷。她抓着那只手,用力揉搓。没搓几下,卞睿安就把手抽了回去,对着她轻一摇头:“我不冷。”
时微又把他的手抓回来:“你当我感官失灵,分不清冰与火?”她目光下行,看着卞睿安被积水浸泡过的鞋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的伞呢?”
“被风吹坏了,扔了。”
时微攥着他的手,怎么都捂不热,于是拉到嘴边,冲他手背哈了两口热气。
“我给你添了个大麻烦。”
听了这话,卞睿安就是一笑:“你给我添的麻烦多这一件?”
“......”
“但我喜欢自找麻烦。”卞睿安扭头看着她,“早习惯了。”他反手抓住时微手腕,“你也该习惯。”
卞睿安这话的意思,时微似懂非懂。她抓着卞睿安的衣袖,拧了一手水:“回家泡个热水澡吧,泡完澡再吃饭。”
“我忘记跟你说,陈阿姨中午有事回家了。”卞睿安别开头咳了一声,“今天的晚饭,咱们得自己解决。”
时微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卞睿安赶进了浴室泡澡,又自告奋勇,要承担今天的晚餐。
初夏的雨下得黏糊糊,仿佛吃什么都不太有胃口。时微的厨艺又极其有限,手忙脚乱地捣鼓半天,就勉强拼凑出了两个三明治来。
她拿了三明治和牛奶去客厅,卞睿安正好洗完澡下楼,脚步拖拖拉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时微把食物放到茶几上,又重新给他端来一碗姜汤:“感冒了吗?”
“可能有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睡一觉就好了。”
卞睿安坐在沙发上啃了半个三明治,后来因为实在咳嗽得厉害,吃完感冒药,就昏昏沉沉上楼睡觉了。
时微收拾完厨房,又窸窸窣窣地摸去了他的房间。
屋里窗帘没拉,地毯上影影绰绰,是路灯投射了雨丝、树叶,还有风的影子。卞睿安面对着窗户的方向,已经沉沉睡去。
卧室很安静,雨声被紧闭的玻璃窗隔绝在外。卞睿安的呼吸清晰可闻。时微走到床头,伸出手,准备探探他的温度,还没摸到额头,指尖先被他的呼吸烘热了。
卞睿安在发烧,温度还不低。时微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当代互联网足够发达,万事万物都有教程。她拿出手机,盘腿坐在地毯上,认认真真搜索起了退烧的一百零八种方法。之所以没有坐在床边,是担心自己的动静把卞睿安吵醒。
然而没过几分钟,卞睿安还是醒了,他皱着眉头坐起身问:“怎么坐地上?”
时微被他粗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很难受吗?”她弓着身子,脑袋贴上卞睿安的额头,简直就像贴上了一块炭火,“我去拿温度计,给你量下体温吧。”
卞睿安迷迷糊糊靠在床头,就听那脚步声远了,又近了。然后被人解开衣扣,有个什么冰冷的东西夹到了他的腋下。他被温度计冰得清醒了些,撑开沉沉的眼皮看着时微,但光线暗,他看不清楚。
“把灯打开吧。”卞睿安沉声说。
时微伸手按下开关,房间骤然变得明亮,俩人都用力眯了眯眼睛。
过了几分钟,时微取出温度计:“四十度了,你没有感觉吗?”
卞睿安低着头扣扣子,由于四肢发软,半天没扣上:“只是有点头疼。”
“我们去医院吧,”时微单手按在被子上说,“网上的办法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哪个靠谱。”
卞睿安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担心把我烧傻了?”
“当然了,”时微睁着大眼睛说,“你傻了我使唤谁去?”
卞睿安突然别过头,抱着枕头猛烈地咳,时微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我去给你拿衣服?”
“不去,太麻烦。”卞睿安背对着时微缓了缓,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找个退烧药吃。”又拍拍时微肩膀,“别担心,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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