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暴暂时平息,血污被冲刷,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铁锈般的紧张。
废帝卫捷被圈禁,霍家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但权力最厌恶真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沉寂的西山别院,以及别院里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选。
这一次,亲自登门的是尚书霍明光。
车队无声地停在别院门外,没有鸣锣开道,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率先下车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身量中等,并不魁梧,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他身着一件藏青色云纹锦缎常服,用料极考究,但颜色沉稳,并不扎眼,唯有在光线流转时,才能窥见暗纹的精致与昂贵。
此人面容清癯,皮肤保养得极好,几乎不见皱纹,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眼尾几道深刻的法令纹,透露出常年思虑与不苟言笑的严苛。他的下颌线条清晰,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显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藏在两道浓密却修剪整齐的眉毛下,眼神锐利而冷静,看人时仿佛能剥开层层伪装,直抵内里。但若仔细看去,这锐利之下并非真正的杀伐决断之气,反而更像是一种精于算计的审视,一种对权力规则的极致熟悉和运用。
他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谨慎,那是长期周旋于真正掌权者与外界之间、如履薄冰的人才有的神态。
霍明光在杨老不卑不亢的引领下,步入院内。
院内景象与他想象中权臣之后的蛰伏之地截然不同。
没有愁云惨雾,没有惶惶不可终日。
菜畦青翠,鸡犬相闻。不远处,那个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的“纨绔”伯爷沈厌,正毫无形象地蹲在溪边,指挥着几个半大孩子用簸箕捞鱼,大呼小叫,裤腿挽到膝盖,溅满了泥点。
而他那传说中的“悍妻”凌战,则在一旁的空地上,带着沈星沈辰等大些的孩子练拳。动作干脆利落,虎虎生风,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霍明光这一行人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们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霍明光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是了,就是这种氛围。看似散漫无争,却又自成一体,密不透风。
这沈厌,比情报里描述的还要……难以捉摸。
“哈哈哈!来了条大的!章武,快!拿桶来!”
沈厌似乎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随手将捞到的鱼扔进桶里,就着溪水洗了洗手,趿拉着鞋走过来。
“哟,稀客啊。霍大人大驾光临,我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
他语气慵懒,带着点市井的油滑,听起来毫无诚意,甚至懒得掩饰,“杨老,快去泡茶,用我珍藏那点雨前龙井,别怠慢了贵客。”
书房内,或者说,是一间摆了几本书、更多是各种新奇玩意和儿童涂鸦的屋子,茶香袅袅。
霍明光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先是痛心疾首地陈述了废帝卫捷的种种“荒诞失德”,强调了霍家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行废立之事的“无奈”与“忠贞”。
最后,目光沉痛而殷切地落在了沈厌身上。
“国不可一日无君。宗室之中,能承继大统、不负先帝与天下所望者,寥寥无几。”
霍明光叹息道,“遍观诸王,或骄奢,或昏聩,或年幼,皆非良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唯有一人,血统尊贵,乃英武大帝嫡长孙,废太子嫡出血脉。虽流落民间,然仁心侠义,常恤孤弱,助边军,风评极佳,尤得军中一些有识之士敬佩。此乃天意所属,民心所向。”
沈厌端着茶杯,吹了吹热气,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霍明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份“此人易控”的判断又坚定了几分,继续道:“经太后与老臣等再三思虑,一致认为,唯有伯爷您,堪当此重任。”
沈厌终于抬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
“我?霍大人莫要说笑!”
他连连摆手,身子往后一靠,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我沈厌是个什么料我自己清楚。斗鸡走狗,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还行。当皇帝?那是要命的活!规矩多,累死人,还得天天被你们这些老大人盯着念叨,哪有我现在快活?不去不去!”
他掰着手指头数:“您看啊,我无才无德,就喜欢享乐,胸无大志。我夫人呢,就是个村里来的,不懂规矩,脾气还爆。我们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养着一堆小崽子就够头疼了。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我可担不起。”
这番话说得粗俗直白,完全符合一个市井富家翁的心态。
霍明光脸上露出“早知如此,才会选你”的神情。
他的语气更加“推心置腹”:“伯爷过谦了。您的仁厚之名,天下皆知。至于其他……皆是小节。”他向前微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新朝伊始,百废待兴,正需伯爷这般仁君稳定人心。只要伯爷点头,一切皆有规矩可循,断不会让伯爷烦忧。”
然后,他抛出了那根精心准备的、裹着蜜糖的毒刺。
“为稳固国本,绵延宗嗣,也为了更好地辅佐陛下,”霍明光目光灼灼,“太后与老臣之意,伯爷登基之后,当择一贤良淑德、出身高贵的女子为后,母仪天下。我霍家愿效仿古之贤臣,将嫡支最出色的女儿嫁予陛下,立为皇后。待他日诞下麟儿,便是国之储君,如此,江山社稷方能永固,陛下也可高枕无忧。”
图穷匕见。
温暖的室内,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条件**而残酷。皇位可以给你,但你必须戴上霍家打造的枷锁。你的血脉必须融入霍家的血,你的继承人必须有一半霍家的基因。如此,霍家的权势将从外戚层面,彻底烙印进皇权的核心,再无动摇之忧。
当听到“立为皇后”和“国之储君”这几个字时,沈厌脸上那层玩世不恭的嬉笑瞬间冻结,然后如同冰壳般寸寸碎裂剥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立刻回答,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目光猛地转向窗外……
沉默在蔓延。
霍明光耐心等待着,他相信无人能拒绝皇位的诱惑。
尤其对于这样一个流落民间、骤然被巨大馅饼砸中的人。
所谓的推拒,不过是讨价还价的前奏。
良久,沈厌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
“司徒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他语气平淡,“连我的子嗣问题都考虑到了。霍家小姐,金枝玉叶,我一个乡野粗人,怕是配不上。”
“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霍明光立刻改口,语气恭敬却带着胁迫,“此乃国事,非寻常婚配。乃是为了江山永续。”
温暖的室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成坚冰。
然而,与霍明光预想的惊讶、推拒、或故作沉吟的讨价还价完全不同——
沈厌脸上的所有慵懒、散漫、乃至那层油滑市侩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东西,仿佛触碰到了他绝不容逾越的底线。
他甚至不再看霍明光,目光倏地转向窗外,精准地锁定了院子里那个正在指导沈辰调整出拳角度的身影——凌战。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极其复杂,有难以撼动的坚定,有深入骨髓的珍视,还有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源于漫长努力等待和誓约的灼热。
霍明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纨绔”人设的反应弄得一怔。
下一秒,沈厌转回头,目光如冷电般直刺霍明光。
他身体前倾,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而是像一头被触碰到逆鳞的猛兽,虽未咆哮,却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力,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霍司徒,此事,免谈。”
霍明光脸色微变,试图以势压人:“陛下!此乃国本大事,非儿戏!霍家小姐……”
沈厌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知道是国本。所以,我的国本,只能是她。”他抬手,指向窗外的凌战,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指尖有千钧之力。
“我卫烬,流落民间,苟全性命至今,能站在这里,全靠她一路生死相护,不离不弃。没有凌战,我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堆枯骨,何来什么‘天意所属’?”
他的目光回到霍明光脸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对方所有的算计。
“皇位,你们可以给,也可以拿走。我本就不稀罕。但她,是我的命。谁想动这个位置,”他再次指了指窗外,“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身体向后靠去,重新倚在椅背上,但那股逼人的气势并未消散,反而因为他话语的内容更加令人震撼。
“至于子嗣?”沈厌嘴角扯起一个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不劳霍司徒操心。我卫烬此生,只会有她凌战生的孩子。也只有她的儿子,才配做我的继承人。若是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却又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那就让这江山,换个姓好了。反正这龙椅,坐着也烫屁股。”
这番话,已不是推拒,而是**裸的宣告和威胁!
完全超出了一个“候选人”该有的态度,甚至超出了一个正常逐鹿权力者的思维逻辑。
霍明光彻底愣住了,脸上那惯常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预想了对方会讨价还价,会假装推辞,甚至会要求更多利益交换……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为了一个“村妇”,如此干脆、激烈、甚至不惜毁掉一切地拒绝这桩政治联姻,拒绝霍家递出的最大橄榄枝!
这沈厌(卫烬)不是纨绔,是个疯子!一个把女人看得比江山还重的疯子!
书房内死寂一片。
霍明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他发现自己所有的预案,在对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近乎自毁式的表态面前,全都失效了。
沈厌看着他变幻的脸色,眼中的冰冷稍稍褪去一点,重新覆上一层慵懒的伪装,但话语里的力度丝毫未减:
“司徒大人若觉得难办,大可另请高明。我想,盯着这把椅子的人,京城里还是能找出几个的。”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至于我?还是继续捞我的鱼,陪我的夫人孩子更自在。”
霍明光喉咙发干,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们评估了这个人的出身、经历、财力、人脉、甚至性格癖好,却唯独漏算了一点——或者说,根本无法算到——这个人内心最深处,那不容触碰的、绝对的核心是什么。
那不是权力,不是财富,甚至不是复仇。
仅仅是窗外那个一身布衣、神情冷冽的女人。
这根橄榄枝,上面的毒,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烈,还没等对方吃下去,就已经灼伤了自己递出的手。霍明光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重新评估一切。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伯爷的话,老臣会一字不差地带回。”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告辞。”
他几乎是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别院,来时的那份从容和威压,荡然无存。
送走霍明光,沈厌脸上的疲惫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释然和坚定。他走到门口,看着院中的凌战。
凌战似乎心有所感,也回过头看他。
隔着院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厌朝她笑了笑,隔着庭院,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那口型分明是:“亏大了,今晚得加钱。”
凌战的目光与他空中交汇。
眼底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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