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心隙微光

是夜,月凉如水。

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疏,卫烬揉了揉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倦意盘踞心头。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政务积压下的沉郁。白日里京郊大营和御林军的人事更迭虽顺利,但霍英一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新一轮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起身,摒退了欲跟随的内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信步走入秋夜的寒凉中。

无需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想避开那些审视的、算计的目光,寻片刻清静。

月光下的宫闱褪去了白日的金碧辉煌,显出一种冷清而辽阔的轮廓。

他不知不觉行至一处较为偏僻的宫苑,这里并非宠妃居所,平日里少有人至,只闻秋虫唧唧,风吹竹叶沙沙。

忽然,他脚步一顿。

隐约的,一丝极轻微、却与虫鸣风声迥异的啜泣声随风飘来——

夹杂着断断续续、无比虔诚的低语。

他蹙眉,悄无声息地循声而去,绕过一丛茂密的翠竹。只见月光下,一株已然凋谢的昙花植株旁,一个穿着单薄秀女服饰的娇小身影正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她面前并无香烛供品,只有那双紧紧交握在胸前、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是白日里那个掉了帕子的秀女,秦如。

她显然并未发现他的到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地低低祈祷着:

“……求佛祖菩萨,各方神明保佑,白日里陛下没有因奴婢的蠢笨而降罪……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陛下日日操劳,看起来那般疲惫,求保佑陛下圣体安康,诸事顺遂,不要再有刺客,不要再有烦忧了……奴婢愿吃斋念佛,折损自身福寿,只求陛下平安……”

她的祈祷词朴素得近乎笨拙,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没有为自己求半分恩宠富贵,全是对白日“惊驾”的惶恐赎罪,以及对他——这个天下之主——最直白、最纯粹的关切。

那担忧真实得不容错辨,仿佛他的安康在她心中,是比自身命运更重要的事。

卫烬站在原地,沉默如夜般围绕着他。

他见过太多祈祷。

祈祷恩宠,祈祷官运,祈祷丰年……无一不带着明确的欲求。却从未听过这样……毫无杂质,甚至显得有些傻气的祈祷,只为求他平安,并愿以自身福寿相抵。

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她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后怕与虔诚。

心中的那点烦躁奇异地被这景象抚平了些许。

一种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有些许荒谬,这微末小人物的祈祷于国事无益;又有一丝极淡的、久违的触动,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下听到一线活水流动的微响。

他刻意放重了脚步。

秦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来。

当看清月光下那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时,她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比月光还要白,几乎是瘫软地伏下身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她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以为自己夜半在此“行径”被发现了,定要治罪。

“抬起头来。”卫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比夜风更淡。

秦如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像受惊的幼鹿,比白日里更加楚楚可怜。

“你在此做甚?”他问,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上。

“奴婢……奴婢……”秦如语无伦次,最终闭眼磕头,“奴婢白日惊扰圣驾,心中惶恐难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神明庇佑陛下……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责罚!”

她似乎认定自己又要获罪了。

看着她吓得魂不附体却又强撑着请罪的模样,卫烬忽然觉得有些……有趣?或许也不能算有趣,只是一种很陌生的、与朝堂算计全然不同的体验。

“朕若责罚你,岂不是辜负了你折损自身福寿为朕祈求的平安?”

他淡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秦如猛地愣住,睁大了泪眼,似乎不敢相信陛下竟然听到了她的祈祷,而且……似乎没有生气?

“起来回话。”卫烬道,“夜深露重,跪久了伤身。”

这句近乎平常的关怀,让秦如更是懵了。她依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垂着头,不敢看他。

“识字吗?”卫烬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回、回陛下,家父曾教奴婢认得几个字……”秦如小声回答,心跳如鼓。

卫烬看着她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样子,那双眼眸在月光下依旧清澈见底,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里面,恐惧、慌乱、惊讶,还有一丝残余的虔诚。

与这样的人相处,或许会省去许多揣测的心力。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御书房伺候笔墨的宫女,总是不够机敏,或是心思太过活络。或许,换一个这般……简单纯粹的,反而能得片刻真正的清静。

“明日,你不用再去学规矩了。”

卫烬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却做出了一个即兴的决定,“朕的御书房缺一个秉笔宫女,你过来伺候吧。”

说完,他不等秦如反应,便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留下秦如一个人呆立在月光下,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巨大的惊吓过后,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不安。

秉笔宫女?御前伺候?她……她可以离陛下那么近了吗?

而走远的卫烬,心中那点烦躁似乎真的散了些。

调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秀女近身伺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或许,在身边放一点简单无害的“鲜活气”,就像在沉闷的殿宇中放入一盆无需费心照料却能悦目的植物,偶尔看上一眼,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能暂且舒缓那无处不在的紧绷感。

秋意渐深,宫中的气氛却因陛下的些许变化而暗流涌动。

数日后。

凌战正于凤仪宫的花园里忙活,掌事女官挽星在一旁协助。

忽听得宫人轻声通传,素素和沈穗禾进宫请安来了。

“昨儿不是才去了大司农吗,今日怎得一同来了?”凌战放下锄头,神色温和地问道。

“回母亲,”素素微笑着答道,“恰巧今日给爹爹做了冰蚕丝的新中衣,赶紧送过来,正好碰到穗禾便约着一同进宫来给母亲也请个安。方才先去御书房外磕了头,听闻父皇正与几位大人议事,不便打扰,便先来母亲这里。”

穗禾性子更活泛些,接过宫娥奉上的茶,笑道:“是呢,在御书房外还瞧见个面生的宫女,瞧着倒是新鲜。”

凌战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闲话,随口道:“御前的人手时有调换,有何新鲜?”

素素轻轻颔首,语气平和地补充:“母亲,那宫女确实有些特别。女儿留意到,她似乎在御前当值极为紧张。父皇不过是寻常问了她一句墨浓淡,她便吓得指尖微颤,连耳根都透红了,呼吸都屏住,像是生怕出一丝差错。”

穗禾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放下茶盏,眼中闪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光,抢着用更生动的语言解读道:“何止是紧张害怕?素素姐姐说得太含蓄了!母亲,我瞧着倒不像单纯的惧怕天威。她那模样——脸红的像初熟的桃子,想看父皇又不敢看,偷偷瞥一眼就慌得垂下眼皮,手指绞着衣角——这分明就像是……”

她故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成年女子洞悉世情的调侃笑意:“就像是话本里写的,那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冷不丁撞见了思慕已久却高不可攀的心上人!又羞又慌,手足无措,心里小鹿乱撞,偏生又舍不得走开。光是在近处站着,能偷偷瞧上一眼,就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素素顿了顿,道:“刚听凌风说,是父皇自己从秀女中调过来的。”

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将一个因纯粹倾慕而惶恐失措、情感赤诚如同初雪的少女形象,清晰地勾勒出来。

挽星在一旁听着,微微蹙眉。

凌战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她自然知道御书房新调了个秉笔宫女,但她从未费心去关注。

此刻,透过两位养女细致而精准的描述,才知是卫烬自己从秀女中挑来的。

那就真得算是个特殊的存在了。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热的盏壁。

面色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的笑意,仿佛在听女儿们议论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许是年纪小,初到御前,规矩还没学透,紧张过度也是有的。陛下威严,常人畏惧实属正常。”

她轻描淡写地将女儿们的观察归结为“紧张”和“畏惧”,语气平和,不见丝毫波澜。

素素和穗禾见母亲如此说,便也笑着称是。

转而说起其他家常趣事,殿内气氛依旧融洽温馨。

然而,在凌战平静的眼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波纹,轻轻荡开。

她不需要亲自去查验。

女儿们敏锐的观察和成年人的判断力,已足够她拼凑出真相。

这是一种与宫中所有**和算计都截然不同的情感。

纯粹,盲目,不掺杂质。

或许无害,或许……也只是或许,会被选中吧?

凌战的目光掠过窗外悠远的天空,在某片浮云上停留了一瞬。

她什么也没多说。

但她心中,已如明镜般透彻。

而御书房里,这抹娇嫩的身影,的确带来了很多的不同。

檀香袅袅,唯有朱笔批阅奏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页翻动的轻响。

卫烬的目光掠过一份需要誊抄的诗文,并未唤惯常的内侍,只淡淡开口:“秦如。”

侍立在角落的身影微微一颤,立刻应声:“奴婢在。”声音轻细,带着一贯的紧张。

她快步上前,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接过那页御笔亲书的诗稿。

铺纸、研墨,动作轻柔得几乎无声。

她拈起一支紫毫,深吸一口气,这才落笔。

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她极度模仿,形似而神逊,她抄得极慢,极认真,每一笔都凝神屏息,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卫烬偶尔从奏疏中抬眼,看到的便是她这般模样:纤细的颈子低垂,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专注,长睫偶尔颤动一下,像受惊的蝶翼。

墨块在她手下均匀地化开,浓淡总是恰到好处,从未出过差错。

只有在他偶然问起“江南近日可有雨?”这类无关朝务的闲话时,她才会猛地抬起头。

那双眸子总是清澈见底,此刻却因天子的突然垂询而瞬间点亮,像是猝不及防地被星光涌入,受宠若惊的光芒几乎要满溢出来,慌忙又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回、回陛下,奴婢离京时,家乡已是杏花时节,雨……雨是常有的……”

她的话语总是这般朴素,甚至有些磕绊,说着庭院里杏花落了满地,说着雨后溪水会涨过青石板桥。没有机锋,没有隐喻,简单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民俗画。

卫烬发现自己有时会无意识地停下笔。

听着那细软的声音,目光在她认真的侧影上停留片刻。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字里行间的暗流汹涌,乃至与凌战之间那冰冷僵持、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都能在这片刻简单的、无需思考的对话里,寻得一丝缝隙,透进一口不属于朝堂的风。

他或许会用笔杆轻轻点一下刚批完的奏章,随口道:“这点心甜腻,赏你了。”

或是将一方新进的江南软绡示意内侍递给她,“颜色太娇,不合用,拿去吧。”

她总是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迅速涌起难以置信的潮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接到了什么绝世珍宝,手足无措地谢恩,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欢喜纯粹而彻底,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卫烬看着她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心中那点居于上位者的施舍感,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其纯粹与脆弱的怜悯,淡淡地交织在一起。像看暖房中精心栽培的琉璃花,美得剔透,却也脆弱的经不起半点风雨。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霍家眼中。

“父亲,陛下似乎真对那秦氏女有几分不同。”

霍婉君,霍家嫡出的幼女,年方十六,容貌娇艳,此刻正不甘地绞着帕子。

霍英老谋深算地一笑:“如此才好。陛下越是对她不同,皇后与他的隔阂才会产生。婉君,你的对手从来不是那个秦如,她是替你劈开磐石的斧子,等她砸碎了拦路的石头,你的路就平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苏婉:“婉儿,你看明白了?即便陛下偶尔贪恋野趣,但那正宫之位,只要凌战在一日,便谁也动不了分毫。”

苏婉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缓缓抚过自己小腹,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

她看得比霍家更透:陛下对秦如的那点不同,与其说是男女之情,不如说是对一种简单美好的短暂驻足。这些年一起做生意,他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而他对凌战,是即便互相折磨、彼此刺痛也无法放手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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