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熔烬

凤仪宫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的微响。

凌战的目光掠过案头堆积的奏报,最终落在那卷标着“东南倭患急报”的羊皮卷上。她的指尖按在“沈钰、沈星、沈辰”几个名字上,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破纸张。

那些后宫倾轧的阴私手段,那些无声浸染的毒液,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渺小且令人厌倦。她的战场,从来不该是这四四方方的宫墙。星核零的微光在青州山巅等待滋养,她的孩子们在真正的战场上浴血搏杀。

一种归巢般的迫切,混合着对养子们安危的焦灼,在她心头猛烈地燃烧起来。

将连日来的冰封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她倏地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动了灯焰。

“挽星,备甲。轻简行装,即刻出宫。”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是属于星际战士凌战的命令口吻,而非深宫皇后凌战的语调。

挽星心头一震,却没有任何疑问:“是!”

然而,凌战的动向,从来都在另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她尚未踏出宫门,卫烬的身影已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压抑的怒火,出现在凤仪宫殿内。

卫烬踏入殿门时,感受到的便是这种不同寻常的、整装待发的肃杀气息。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桌上那封墨迹未干的奏请出征的折子。

以及正在系紧护腕的凌战。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上他的心头,几乎烧毁理智。

“你要去东南?”他的声音压抑着风暴。

“是。”

凌战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倭寇之患非同小可,钰儿也在那里,他们需要支援。”

卫烬死死盯着她,眼中是爱恨交加的痛楚:“朕以江山为聘,却换不得你一丝血脉相承?凌战,你到底是为了平寇,还是为了你那些宝贝养子!”口不择言的嫉妒和被她再次轻易抛下的恐惧,让他的话变得尖锐刻薄。

凌战系护腕的动作一顿,终于转过身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与了然:“我的战场在星辰大海,在守护这一方世界的和平繁荣,不在后宫产房。卫烬,他们是我们的孩子,你此刻的质疑,是对我,也是对他们所有人的侮辱。”

“好……好!你去!朕准了!”

卫烬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翻滚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但在你走之前,总该尽到你作为皇后的义务!七日,朕要你七日!”

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猛地低头吻住她——

那是一个带着怒火、惩罚、以及深埋已久的热切渴望的吻,粗暴而不容拒绝。

凌战僵持了一瞬,最终闭上了眼,如同承受一场必须经历的风暴。

接下来的七天,夜的帷幕落下后,寝殿内便只剩下压抑的喘息与无声的角力。卫烬近乎掠夺般地占有,试图在她灵魂深处刻下帝王的印记。而凌战,第一次彻底放弃了主导,如同最深沉的海洋,吞噬着所有的狂风暴雨,只在最激烈的时刻,于他背上留下几道无声的红痕。他们都在这场近乎野蛮的亲密中,惊骇地发现了那深不见底的、足以将彼此焚毁的渴望。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先于意志记住了他的气息。

第七夜,风暴停歇。

精疲力尽地躺在沉默里,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和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张力。

某些东西碎了,却又有什么在灰烬里灼热地燃烧起来,让他们不敢直视对方。

天未亮,凌战悄然起身。

身边的男人呼吸沉稳,似乎倦极而眠。

她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穿戴整齐,最后看了一眼帐幔中模糊的轮廓,决然转身。

宫门悄然开启又合上。

床榻上,卫烬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与沉郁,并无一丝睡意。

他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攥紧的拳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凌战跨上骏马,挽星紧随其后。

一行轻骑踏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悄无声息地驰出皇宫。

向着东南烽火之地,疾驰而去。

宫阙重重,被远远抛在身后。

内侍小心地收拾着凤仪宫,卫烬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在空荡的殿内踱步,指尖划过她常坐的软榻,触到一丝微硬的触感——那是一副旧的皮质护腕,边缘已被磨损,内侧有一处不明显的焦痕,像是被什么极高的能量瞬间擦过。他认得,这是她很早以前的东西,从未离身。

卫烬攥紧护腕,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一丝气息和那段他未曾完全参与的、浩瀚神秘的过去。他忽然想起在临山县,他连为她修葺院子都需恪守那道白线。那时的他,只觉得能站在线外仰望,已是恩赐。

凌战离京后的皇宫,像一架被抽走了主心骨的精密仪器,依旧运转,却失了魂灵。

卫烬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朱笔悬在半空,良久未落。

奏章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耳边唯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过分寂静的殿堂。

他试图专注,思绪却总飘向东南方那片硝烟弥漫的海域。他想知道战况,更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这种牵挂焦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比风寒更令人不适。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沉寂,“秦姑娘送了新沏的雨前龙井来,说是有安神之效…”

卫烬抬眼,目光掠过那盏青瓷茶杯,落在殿外垂手恭立、身影单薄的秦如身上。她依旧是那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眉眼低顺,试图用最完美的礼仪姿态博取一丝关注。

可不知为何,卫烬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份小心翼翼,这份刻意营造的“解语花”姿态,此刻看来如此索然无味,甚至…做作。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永远不会这样看他。那个人只会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直视他,或用冰冷的沉默与他抗衡。

“朕不渴。”

他的声音干涩,“传旨,秦如侍奉用心,调任尚宫局文书处,不必再在御前伺候了。”

内侍一愣,连忙应下。

殿外的秦如似乎也听到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霎时苍白,却不敢多言一句,深深敛衽,无声退下。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也带走了卫烬心中最后一丝因流言而起的波澜——原来,除去那些迷雾,她于他,根本无关紧要。

他又召了几次沈章武。

这个往日里总会带着点莽撞热气、咋咋呼呼喊他“陛下爹爹”的小蛮牛。

如今行礼规规矩矩,问一句答一句,眼神偶尔瞟过他,又飞快垂下,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拘谨和…疏离。

称呼也只剩了“陛下”再没有了“爹爹。”

这小蛮牛,也被那场无声的风暴和帝后的冷战波及。

是学会了看眼色?还是对自己不满?

卫烬挥退了沈章武,看着那小子几乎是松了口气般退出去的背影,心中一片萧索。

他忽然发现,这偌大的紫禁城,万千臣仆,竟无一人可说话。

那些恭顺的、畏惧的、谄媚的、或带着别样心思的面孔之下,他连一个想要争吵、想要质问、甚至只是安静对视的人都找不到。

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深秋的寒露,一点点浸透他的骨髓。

最终,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钦天监。

玄尘子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星象图打盹,鼾声轻微。卫烬也不叫人通传,只屏退左右,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老道对面,望着窗外尚未完全暗下的天色发呆。

头两日,他还端着皇帝的架子,只是宣玄尘子到御书房“咨询星象”,问些“紫微星是否明亮”、“东南方可有煞气冲犯”之类冠冕堂皇的问题。

玄尘子捻着胡须,用一套“天象浩渺,关乎国运,然细微之处难以尽察”的官话应付过去。

但从第三日起,卫烬干脆摒退随从,自己溜达着就去了钦天监那堆满古籍、罗盘和星象图的值房。

玄尘子正对着一幅刚绘制的《秋分星野图》打盹,口水差点滴落在昂宿星官上。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监正以为,将星旁这颗忽明忽暗的小星,主何吉凶?”

老道一个激灵醒来,回头看见皇帝陛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正指着图上东南方位的一处,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仿佛那颗微不足道的辅星关系着国本安危。

玄尘子:“……”

他抹了把口水,耐着性子解释:“陛下,此乃辅星‘爟’,本就不甚明亮,时隐时现实属常态,依臣看…”

“常态?”

卫烬打断他,目光依旧紧锁那颗星,“朕观其光芒黯淡,似有阴霾缠绕,莫非预示主帅身边有小人作祟?或是指挥不畅?”

玄尘子嘴角抽了抽:“陛下,那就是一颗普通的……”

“再仔细看看。”

卫烬不由分说,直接拖了把椅子坐在星图前,一副“你不看出个凶吉来朕就不走了”的架势。

玄尘子只得硬着头皮,掐指算了半天,无奈道:“陛下,星象并无异常,此星…”

“或许是朕看错了。”

卫烬忽然又指向另一处,“那这颗呢?帝星西南方这颗,光芒似乎也弱了些许?”

玄尘子顺着看去,那是颗八竿子打不着的星。

他忍无可忍:“陛下!那是井宿!主山林水泽!跟东南战事和…和帝星都没关系!”

卫烬“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那近日天象,可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比如…风向?海潮?”

玄尘子:“……”陛下,钦天监不管天气预报,水师自有观测之法。

如此日复一日。卫烬总能找到由头跑来。

有时是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东南州县晴雨记录,来问“是否与星象对应”。

有时是批阅奏折累了,说来钦天监“换个心境”,然后对着星图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间或发出一两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坐在窗边,看着玄尘子摆弄那些观测仪器,眼神放空,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最让玄尘子头皮发麻的是,卫烬开始自带茶点。

这日,他拎着一壶御膳房新熬的冰糖雪梨羹过来,亲自给玄尘子倒了一碗:“秋燥,监正润润喉。”

老道受宠若惊地接过,刚喝一口,就听皇帝陛下状似无意地问:“监正通晓星象,可知人之命星,若远离帝星,其光芒是会因无所凭依而黯淡,还是会因其自身炽烈而更显耀眼?”

“噗——”

玄尘子一口雪梨羹差点喷在星图上。

陛下,您想问皇后离了您过得好不好就直说!拐这么大弯脖子不累吗?!

还有一次,卫烬拿着本《航海星图志》过来,指着上面一幅模糊的“异域星图”,问:“监正看这西洋人的星野划分,与我朝有何不同?他们可知‘勾陈’、‘女宿’?若在海上,凭此星图可能准确定位?误差几何?是否会…迷途?”

玄尘子看着那画得歪歪扭扭的星座图,再看看皇帝陛下那认真求索,实则胡思乱想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道心都要不稳了。

他终于明白,卫烬哪里是来看星星的,他是来自说自话、借题发挥的。

这偌大皇宫,只有他这个方外之人,还能听皇帝陛下拐弯抹角地倾诉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焦虑和后悔。

直到那一日,卫烬又对着星图喃喃“荧惑守心,主兵戈…不知将星可安”,彻底点燃了老道积压多日的怨气。

玄尘子忍无可忍,抓起拂尘没好气地甩了一下:“看!看!看!你这皇帝佬儿,天天来贫道这儿看星星!星星能告诉你凌丫头是胖了还是瘦了?能告诉你她背上那旧伤逢阴雨天还疼不疼?”

卫烬猛地一震:“她…旧伤?”

玄尘子更气了:“你看!你都不知道!你只盯着你那点委屈!你想知道,不会发八百里加急去问?不会派暗卫去护着?盯着老夫这星图能盯出花来?”

卫烬被喷了一脸吐沫星子,一时愕然。

玄尘子越说越气,指着他的鼻子:“要贫道说,你就是活该!当年在临山县,在‘山海粟’,人家凌丫头可曾对你嘘寒问暖、小意温柔过?哪次不是你自己舔着脸,修院子修得跟铁桶似的还进不去门,送碗燕窝羹被原样退回,想一起吃顿饭还得千求万请?那时候你怎么不觉得委屈?怎么不觉得她不够‘解意’?”

卫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

那些遥远而清晰的记忆翻涌上来——他捧着食盒等在白线外,他看着她劈柴自己不敢插手,他因为小石头背了《神童诗》兴冲冲去献宝却被教训…那时,他只觉得她与众不同,心生敬畏,甚至甘之如饴。

玄尘子的话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戳破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怎么?如今当了皇帝,心就娇气了?就非得要人家围着你转,揣摩你的圣意,抚慰你那点因为流言蜚语就受伤的‘龙心’了?沈厌,你小子摸着良心说,你是非要有亲生继承人不可的人吗?你执着的是子嗣,还是她那点你没把握完全掌控的注意力?”

老道的声音如洪钟,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根本就是你自己找事!嫌日子太顺当了,非得折腾点波澜出来!她凌战是什么人?她从始至终就是那样!是你变了!你觉得累了,倦了,压力大了,可她哪一刻停下帮你分担了?‘山海粟’、高产粮种、东南倭患、朝堂平衡…哪一样不是她在替你撑着半边天?你就知足吧!”

“她若真对你冷了心,就不是沉默,而是直接掀了桌子走人!还会容你…容你夜夜那般胡来?!滚蛋!别耽误贫道清修!”

卫烬僵在原地,玄尘子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是啊,当年他俯首称臣,甘之如饴。

修院子、守规矩、被拒绝…他何曾有过怨言?

因为他知道,那就是凌战。

她强大、冷静、自有方圆,她的世界辽阔无比,能允他靠近,已是恩赐。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贪心?

开始用帝王的标准、用世俗丈夫的期望去要求她?

开始因为她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而失望、而愤怒?

是他忘了,是他被“皇帝”这个身份娇纵了心性,忘了得到她的认可与并肩,本就是一件需要他全力奔赴、而非坐享其成的事。

玄尘子说得对,他并非执着子嗣,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过于强大,害怕自己无法完全掌控,害怕那份独一无二的联结被稀释、被破坏。所以流言一起,他便轻易入了套,用冷漠和惩罚去试探她的底线,去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何其可笑,又何其…幼稚。

卫烬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玄尘子,也没有说话。

他一步步走出钦天监,走入深秋的寒风中。

玄尘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淬火的冰水,浇醒了他被帝王身份蒙蔽的真心。

他不是差点弄丢了他的皇后,他是差点弄丢了他的凌战。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的天空,暮色四合,已有零星星子闪烁。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迷茫,变得坚定而清澈。

“传朕旨意,”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开启内库,调拨最新式火器、伤药、粮草,另将库里那盒‘雪参生肌膏’一并带上。组建一支精干运输队,由…沈章武带队,即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送往东南前线,交予皇后手中。”

“再传,令兵部加急递送东南军报,无论何时,直送御书房。”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卫烬独自站在阶上,夜风吹起他的衣袍。

竟带走了几分往日的沉郁,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清明。

他指间反复摩挲着那副旧护腕上深刻的焦痕,那痕迹仿佛一路烙进了他的心里。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她收到那些东西,特别是那盒他亲手放入的“雪参生肌膏”时,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还是会那样平静无波地看他一眼吧。

但这次,他不会再失望或愤怒。

因为他终于学会了。

爱一颗星星,不是将她拽入凡尘,而是让自己有资格,与她一同闪耀在那片浩瀚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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