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下,沂宁市夏初的炎热也散了不少。
林良辰静静地坐在陆铮身边大约五十公分的位置,不近也不远,让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这是自高三,林良辰恋爱后,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光。
先前炙热的温度,烤得林良辰双唇干涩,连带着喉咙也发紧了起来,他竟觉得开口这般困难,
“陆铮……你想好高考之后,考到哪个院校去了吗?”
“没呢,高考成绩没出来之前,我怎么知道自己要考到哪里去呢?”
陆铮的视线正盯着不远处的邢忆柏,此刻的邢忆柏正和其他人聊着天。
似乎是察觉到了陆铮的目光,邢忆柏朝着陆铮笑了笑。
林良辰沉默了片刻,“你父母就没有告诉你一定要考到什么学校去吗?”
“……”陆铮朝着邢忆柏微笑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林良辰提到了父母,让她不得不去回忆那些在这一年间被自己忽略掉的某些事情。
比如总是回老家和钟兴国享受“退休”生活的陆文康,比如总是显得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晏霞。
这些异常,在陆铮为了自己奋斗的高三生涯里,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陆铮眨了眨眼睛,“他们不管我的。”
“真好啊……”
林良辰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得出了答案,“不像我妈,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我必须考上一本线多少多少分,必须考上哪所985之类的……”
林良辰双臂撑在身后,上半身呈现一种倾斜的弧度,望着陆铮,“烦死了,我也想跟你一样没人管。”
林良辰的母亲,陆铮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是在高三一模考之后的家长会前,陆铮因为担心晏霞不识字无法找到正确的教室,留了下来。
陆铮的班主任发现了这个游荡在走廊的小家伙,自然而然地给她布置了任务。
陆铮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的尚姝文——林良辰的母亲。
尚姝文是一个体面的中年女人,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背着皮质的挎包,整个人光鲜亮丽的同时又带着一股强势的、不怒自威的气质。
“你是陆铮?”这是尚姝文说的第一句话。
“我是。”陆铮没想到会有家长,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那时候陆铮还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林良辰的妈妈,“阿姨您是谁的家长?我帮您找下座位吧。”
尚姝文冰冷的视线在陆铮的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好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林良辰的妈妈。”
“啊……林良辰的位置在第四组第六排左边的那一个,桌面上有他名字的试卷,您一过去就可以看见了。”
秉持着负责的态度,陆铮还是跟在尚姝文的身后,确保她确实坐到了林良辰的位置上。
但当尚姝文坐下后,又再度抬眸,“你是良辰的女朋友吗?”
陆铮只要一回想起那天的对话,就觉得一阵尴尬。
她还记得自己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否定的模样。
而这件事,在后来与林良辰只言片语的聊天中才得到了大概情况——
“你们都不知道,我妈昨晚家长会之后找了班主任。”林良辰猛地喝了一口水,唇上还残留着水珠,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她竟然直接问了班主任,我是不是在谈恋爱。”
“哇哦。”张锦欣双手环胸地挑了挑眉,“你妈打算棒打鸳鸯了?”
林良辰:“那倒没有。”
张锦欣的话语中有些难以置信,“难得啊,你一模成绩都那个德行了,你妈还能忍?”
“你懂什么?”林良辰嘿地一笑,“班主任告诉我妈,我女朋友是文科班年级前十,我妈就同意咯。”
“怪不得。”张锦欣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不愧是母子。”
“胡说什么呢?”林良辰瞥了张锦欣一眼,将目光落在了一直旁观的陆铮身上,“我妈在昨天家长会之前一直以为我女朋友是你呢,陆铮。”
林良辰:“想什么呢?”
林良辰的问话,将陆铮粗暴地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但却没让陆铮立即从情绪中抽离。
陆铮只要一联想到尚姝文当时望向自己的眼神和冰冷的语调,以及充斥自己的那种尴尬感,就没来由地一阵恶寒。
陆铮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你也确实挺辛苦的。”
“哈哈,没事,我都习惯啦。”林良辰轻笑了一声,“反正马上就要高考了,到时候我就考得远远的,我妈就管不着我咯。”
林良辰追问道,“你呢?不知道考到哪个学校,总该想过在哪个城市吧?”
“唔……”陆铮思忖了片刻,“我应该会考到外省去吧,离家远一点,见一见别的城市的风光。”
陆铮原以为自己和林良辰类似的想法会得到他的支持,却没想到在经历了两分钟的沉默后,林良辰才低声开口,
“你是个女孩子,应该留在沂宁市吧。这样离得近,家里人照顾你也方便一些。”
陆铮蹙起了眉。
林良辰仍是自顾自地说,“我们男孩儿才该出去闯荡闯荡,你这样的总归不太方便。”
“为什么?”陆铮方才还有些闲适的音调此刻荡然无存,饶是迟钝的林良辰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我怎么不方便了?”
陆铮在不满。
这是林良辰的第一反应,但他不明白陆铮为什么不满。
“你们男孩该出去闯荡,见见世面,女孩就应该被束缚在出生地,图个安稳吗?”
“……”林良辰顿时哑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陆铮。
他分明是家中的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自小在母亲的百般呵护下长大,照理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些的。
但为什么,他在听见陆铮要考出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想到这样的言论?
是在什么时候,他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林良辰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他只是不知道怎样面对陆铮这没来由的不满,就好像他在此刻不敢面对陆铮波澜不惊的眼眸。
那双深邃的黑瞳,仿佛只要一眼,就能将自己永久囚禁。
“阿铮。”
沉默间,邢忆柏走来拉走了陆铮。
“那小子又惹你不高兴了吗?”
邢忆柏回头瞥了瞥在树下发愣的林良辰,无语道,“他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要毕业了还找揍呢。”
“不是。”陆铮摇了摇头,轻声道,
“跟他也没有太多的关系。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女孩子就应该在家附近上大学,而男孩子就可以离家远一些,离家闯荡去见见世面。”
陆铮顿了顿,“就好像……”
这个时候的陆铮并不知道自己在不快什么,但这种念头就是萦绕在她心中。
陆铮的欲言又止,换来了身旁邢忆柏的轻笑。
邢忆柏脸上挂着一种嘲讽到了极致的笑容,“就好像,我们生来就是为他们服务的一样。”
陆铮无措地张了张嘴,她感觉好像还没忆柏说得这么严重,所以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在邢忆柏并不在乎能不能从陆铮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她就和往常两人相处的一样,情绪的波动只出现了刹那。
三班的众人决定在今天学校活动以后再组织一场专属于大家的小小聚餐,为这毕业前称得上是最后一面的一天告别。
饭桌上的欢声笑语和碗筷相碰的声音,充斥着愉悦与不舍。
提前成年的人,像是亚当夏娃偷尝禁果那般,悄悄地点了酒。
而从未喝过酒的他们,早就面红耳赤,在酒精的作用下,再也不遮掩离别的悲伤。
“我舍不得你啊!!”
饭桌上,不知道是谁突然抱住了身旁的友人,带着酒后潮红的面颊蹭了蹭挚友的手臂,“呜呜呜,我一想到毕业以后我们可能就见不到了,我就难过!”
“你你你!离我远点!”
被抱住的一方,虽然排斥他的拥抱,但陆铮却瞧见了他推搡动作之下,泛红的眼眶。
情绪在无声无息间感染了包厢内的人。
当陆铮被邢忆柏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包裹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抱了对方。
“阿铮,毕业快乐,祝你高考能考到理想的成绩,考到理想的院校,能够成功远走高飞。”
邢忆柏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哭腔,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不顾后果地站出来挡在我的面前,为我申辩为我鸣不平。之前我一直都没和你说过,但我现在要告诉你……陆铮,这个人是你,真是太好了。能和你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们一定一定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说到最后,邢忆柏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哽咽了,她的悲伤也传染给了陆铮。
陆铮两只杏眼此刻通红,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环紧了邢忆柏的腰,
“我也很感谢你能和我当朋友,忆柏。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这十七年的人生……”
陆铮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声音在颤抖,但她还是接着开口,“我做的最重要、最好的决定,就是来到这所高中,遇见你,遇见你们……可能你都不敢相信,我是有多庆幸自己可以有那么一点小聪明,足够支撑我中考的成绩,让我可以进入七中。”
哗啦的水声从饭店的洗手间内传来,陆铮站在走廊上等待邢忆柏。
邢忆柏远比面相上要敏感得多,离别的气氛推动了情感的宣泄,也让她的双眼肿得和兔子一般。
当然,陆铮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沉默地靠在走廊的白墙上,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
离别。
哪怕陆铮早就释怀了分班时候的小离别,面对着这即将天各一方的大离别依旧不好受。
离别意味着将和在乎的人分开,且没有缘由。
正当陆铮愣神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当她循声抬头的刹那,撞进了程衍的目光当中。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好像在隐忍、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但有一种情绪,陆铮察觉到了,那或许是程衍在看见她同样红肿的眼眶后一闪而过的震惊。
程衍缓慢踱步来到陆铮的身边,犹豫了片刻,嗫嚅出声,
“陆铮……我是说……”
他支支吾吾的,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半晌,当与两人隔了几步远的洗手间内的水声停止,程衍才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虽然一会儿我可能还要送你回家,但……要抱一下嘛?”
程衍的话音刚落,他朝着陆铮微微张开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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