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时间匆匆流逝,沂宁七中在最后的冲刺阶段,给处在高三的学生放了一场温书假。
此时距离高考仅剩15天。
陆铮坐在书桌前,头顶的风扇正在吱嘎吱嘎地响着。
五月底的沂宁市,如果非要陆铮选择一个字来形容它的高温,那最贴切的必须是——黏。
而且是一种要生不生、要死不死的黏……
尤其是在暴雨过境之后。
高温笼罩着这座沿海城市,湿热的肤感随时随地出现在身体的周围,黏附在陆铮裸露的手臂上。
头顶老旧的风扇早就无法承担湿热的温度,也无法平息陆铮烦躁的内心。
陆铮走到门边,听了听,陆文康和晏霞不知道在客厅说着什么,王桂帆也不在卧室。
她想了想,偷偷打开了空调。
但心中的烦闷并没有随着冷气的落下而有些缓解,相反,陆铮越来越烦躁了。
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份异常的情绪不再是炎热所带来的烦躁,而是不安。
陆铮怎么会没有听见客厅的谈话呢,她只是在装。
但佯装没有听见,不过是建立在他们并不想让陆铮知道的前提上罢了——
陆文康突然拔高了音量,用方言吼道,“所以你现在什么意思?”
“嘘——”随后跟来的,是晏霞略带惊慌的哭腔,“你小点声,铮铮还在里面学习。”
但陆文康从来都不是顾及陆铮存在的人。
他歇斯底里的声音,划开了漫漫长夜,也划开了家里那薄薄的木板门,“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我这不是再跟你商量吗?看看你能不能帮我一点,我也没说让你来还啊……”
一声响亮的脏话,陆文康暴怒的声音让陆铮幻视了他满脸青筋暴起的模样,一瞬间,方才还笼罩着陆铮的烦闷与燥意瞬间被窜上脊梁骨的恶寒取代,
“我告诉你,我、我们这个家,就是被你给败光的,我告诉你!”
一声类似玻璃杯与木质桌面碰撞产生的声音,让陆铮瑟缩了一下。
她匆匆地去拉桌下的抽屉,但木头书桌因为老化,连带着拉开抽屉都需要面临巨大的阻力。
陆铮愣是连拽了三下,才打开抽屉。
戴上耳机、打开英语听力、将音量调大最大声,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陆铮握上中性笔,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她在恐惧,一如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陆铮,别哭。”
陆铮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笔尖不知所以地在试卷上划着,“哭是没有用的,陆铮。”
“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童年时听到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去忽视门外的争吵,就像过去那些年她做的那样。
门外的争吵仍在继续,陆铮身体的颤抖也愈来愈强烈。
她写不进去,也听不下去。
陆铮面对脆弱的自己,狠狠地锤了下脑袋。
她痛恨自己懦弱的同时,也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陆铮迫切地想要逃避,但现实却并不给她任何机会。
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穿过层层英语听力,挤进陆铮的耳朵里时,陆铮下意识地猛一激灵。
那是过去数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巨响,也正是这个响声,让陆铮意识到了这次的争吵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当她冲出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情景——
狭小的客厅连接着厨房,在两个屋子交界的地方,站着王桂帆。
王桂帆瘦弱的双臂大大地张开着,骨瘦如柴的双手一面按在玻璃门的铝框上,一面按在瓷砖墙上。
在王桂帆的正前方,是**着上半身、佝偻着腰,目眦欲裂、喘着粗气的陆文康。
而在王桂帆的身后,是浑身颤抖、双目红肿的晏霞。
此时此刻的晏霞,头发凌乱,她的手上拿着一把……
拿着一把菜刀。
横亘在三人之间的推拉玻璃门,已经碎裂,黄绿色的玻璃碎片落在木地板上。
陆铮的到来,并没有影响这个局面,陆文康在镜片后的目光狠狠地扫了一眼陆铮,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厨房内的晏霞身上。
“我口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娶了你这个女人!钱钱钱,一天到晚都是要钱,自己蠢得要死还没完,还要拖着全家人下地狱!!”
陆文康用手指着晏霞,一边破口大骂,“我一辈子就挣了那么多钱,都给你了你还不知足!!现在还想要我帮你还债!你口口想都别想!!”
“我花你什么钱了?!”
晏霞不甘示弱地扯着嗓子,“陆文康,你说话要凭良心!我晏霞花你什么钱了!!”
“你、你除了买房子的那两年好好干活了,你什么时候好好干活了?!”
巨大的情绪波动,让晏霞一边说着,一边在抽抽,“你不是一直拿着钱出去花天酒地,到了过年才回来?哪一次家里的伙食费不要我开口求你,你才给?铮铮在学校的生活费你管过吗?学杂费你管过吗!!”
陆铮扶着木门,指尖狠狠地扣进了老旧松软的木头,晏霞的声音随着一声声控诉,越来越委屈,
“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们了啊?你现在不上班了,不给伙食费,吃喝都是我供着你、我养着你的你知道吗!”
“放口口的屁!”
当遮羞布被扯下,换来的一定是不愿承认的暴怒。
两人的争吵还在继续,陆铮站在门边,只觉得大脑一阵发懵。
陆文康扯着嗓子在嚎叫,晏霞涕泗横流地在哭喊,王桂帆一边劝着陆文康,一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不断地抵挡陆文康要冲进厨房施暴的动作。
晏霞看着陆文康又要打她的动作,抡起了手中的刀,指向对方,“你现在还想打我!我告诉你,不用你来还!我一辈子都没靠过你!这笔钱我也不用靠你!我早就不指望你了!!”
陆文康:“你口口……!”
眼看着陆文康又要动手,陆铮终于忍无可忍,她浑身颤抖地喊道,
“有完没完了!你们能不能消停一阵子啊,我马上就要高考了啊!!”
在陆铮喊出声的刹那,泪水顺着眼尾滑落。
陆铮的这一嗓子,成功让陆文康停下了走向晏霞的步子,但也将他未散的怒火迁到了自己的身上,
“你口口爱考不考!你拿考试威胁谁呢?!这是我家,看不惯我,你就给我滚出去!”
陆文康的双眸不知道何时也已通红,那双凶狠的眼睛将陆铮死死地定在原地。
见陆铮没有反应,陆文康又迈步走向了颤颤巍巍的晏霞。
他万万没想到,陆铮突然往前走了两步,“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瞪着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再动我妈一下,我就报警。”
陆文康的步子停下了,他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
他或许是在错愕,那个一向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女儿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敢于顶撞他;又或许是在惊诧,在这个小家里竟然有人敢挑战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但很快,这份错愕就在数秒之后被暴怒取代。
陆文康的唇周在颤抖,因为抽烟而发黄的牙齿紧紧地扣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格外狰狞,他瞪大了那双眼睛,恶狠狠地开口,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陆铮咬着唇,她的双腿因为恐惧而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全部重量。
陆铮不得不紧了紧扣在门框上的指尖,她不敢与陆文康对视,目光低垂,落在了对方穿着拖鞋的脚上。
“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让你在这个城市有房子住,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很多人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陆文康咬牙切齿地瞪着陆铮,“你现在翅膀硬了?还敢和我说什么报警??”
在陆铮哭喊出声的刹那,这间狭小老旧的屋子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
陆铮低着头,视线越过了陆文康的脚踝,看向了身后有些发黄的墙壁。
潮湿天气在白墙上落下了斑斑点点的绿霉,一簇一簇地斑驳着,肮脏又诡异。
这样一个有吃有喝的环境,是该感恩戴德。
陆铮:“……”
陆铮沉默的泪水,让陆文康仿佛又找回了主场。
一声嘲讽到极致的冷笑声打破了沉寂,陆铮在耳鸣之外,听见了晏霞压抑着音量的抽泣声。
“我希望你能够铮铮,能够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人。”
“哭,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还会让别人看穿你的软弱。”
“你可以背着别人哭,你也可以在解决了事情以后大大方方地哭,但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最好别哭。”
拖鞋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在晏霞压抑的低吼声和王桂帆再度响起的沙哑声中,陆铮听见了自己上下牙因为颤抖而碰撞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新抬眸望向陆文康,“我说了,你再动一下,我就报警。”
陆铮的声音里还有未散的哭腔,但她的目光与尽量平静的语调,都在告诉陆文康——我是认真的。
所以,当玻璃杯与地面碰撞,发出今日第二声碎裂的声音时,浓厚刺鼻的烟味随着一声清脆的“啪”,朝陆铮席卷而来。
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巴掌落下,在陆铮的脸上蔓延。
“好好好,陆铮啊陆铮,你真是有出息啊陆铮。”
陆文康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打量着陆铮,“你真是有本事。”
“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就滚吧,给我滚出我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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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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