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望苦中作乐,拿过炸鸡就吃,热的。
医生虽然一句话没承诺,但是把他的愿望放在了心上,就算嘴巴里吃得没有平时油炸食物那么鲜美,也觉得开心。
“火锅呢?”游望得寸进尺。
医生皱了皱眉,“家里没锅。”
锅都没有,这过的什么穷苦日子。
游望吃着,还不忘拿起蛋糕问道:
“你就看着?不吃点?”
医生瞥了一眼洒满巧克力粉的甜品,皱着眉说:“这个很甜。”
“甜好啊,吃甜食让人快乐。”
游望不由分说,把巧克力布朗尼往医生面前送,大有他不接就一直端着的意思。
僵持许久,医生终于被迫的接了。
“诶,对。”游望心满意足,不忘叮嘱,“别光看着,快吃啊,不然我要觉得你在里面下药放毒了。”
游望一句话堵死了医生全部退路,即使这家伙面对甜食,痛苦得眉头起了沟壑,也得拿起叉子,一点一点的切开蛋糕,极为斯文的吃了一口。
以证明没药没毒。
医生吃蛋糕的姿势格外养眼。
优雅、细致,连黏黏糊糊的奶油都不会染上唇角。
有着吃饭都不说话的良好教养。
游望吃着吃着,就算是拿起鸡腿,都会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吃得文明一点、礼貌一点?
念头起了,他又觉得自己可笑,直接上手,大口爽快的吃起来。
算了,他都要死了,还在乎这么多。
礼貌礼节,还是留给医生这样的人去讲究吧。
餐车上的炸鸡、蛋糕,被游望洗劫一空。
他视线一瞥,医生竟然还在慢条斯理,用叉子分蛋糕。
“怎么还没吃完?”
游望一问,医生终于停了手,“我吃饱了。”
游望看了看剩下大半的蛋糕,怀疑医生根本不爱吃甜。
他也不为难这位可怜医生。
“那你留着,我晚上当宵夜,或者明天当早饭。”
医生如蒙大赦,将剩余蛋糕放回餐车。
“要出去散散步吗?今天是个晴天。”
“好啊。”游望欣然同意。
游望觉得医生很有意思。
一早进来送餐,也不叫醒他。
一个人孤独沉默的坐在床边等他醒来,会想什么呢?
想自己研究怎么收场,想自己给他用了哪些药剂,想院子里的坑什么时候能够填上,再给他放一束桂花?
游望没由来的想起一个词——
临终关怀。
医生温柔得可怕。
游望甚至觉得,自己提出任何要求,这个医生都会拼命满足。
毕竟,他快死了。
游望笑出声,只觉得荒谬。
明明医生的年龄更大,但他照顾游望就像照顾一位将死的老人,透着一种予取予求的纵容。
“笑什么?”医生好奇的问。
“笑你啊。”游望眉眼弯弯,看着医生年纪不轻的眼角细纹,“你现在的态度,好像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我都要分不清到底是谁救了谁,谁又当冤大头买单了。”
“滴!滴!”
正说着,楼上传来急促的响动。
游望善解人意,“你如果忙的话……”
“没什么大事。”医生仍是走在前面,打开了屋门,阳光温暖洒在他的白大褂上,“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
除了长廊尽头的墓地,这栋房子确实有一个院子。
善乏可陈的装设,一眼见到头的高墙。
游望对高墙之间那扇铁制大门,完全失去了兴趣,在荒芜长着杂草的前院走了走。
满地荒凉,只有枯树杂草高墙,稍稍转一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病房是假的,病房窗外的中庭、大楼、月亮也是假的。
游望远看病房靠近的窗户,连带着高墙一起封死了,想也知道里面修了一块全景大屏幕,就为了给他看窗外的中庭、楼宇和月亮。
他觉得有些好笑,“你也是有钱闲的,搞什么病房外的高科技大荧幕,天天给我播录像。”
医生说:“如果窗外是一堵墙,你醒过来会害怕。”
游望更不理解了:“担心我害怕,也不剪辑长一点?七秒循环播放,随便数数就看出规律了。”
“超过七秒会顿卡。”医生竟然耐心回答,“这里的算力撑不起太大的资源。”
“那就把屏幕拆了,在窗外种花种树,让他们领悟领悟《最后一片叶子》的深意。”
游望快死了,也要为了以后躺在病床上的实验对象挑三拣四。
“而且这边的院子也太荒凉了,怎么打理得还没墓地好?”
医生解释道:“我不常出门。”
也许不是不常出门,而是要守着一室的数据,根本没空出门。
游望想起医生的好来了,这么一个不常出门的人,是怎么一夜之间给他弄来炸鸡、蛋糕的?
他记得,医生说这里建在悬崖之上,也就是与世隔绝。
当然,如果医生没骗他的话。
游望已经没心情去计较真实与虚假。
这是他醒来的第四天。
游望数着呢,运气不好的话,明天他就要死了,说不定都等不到把剩下的蛋糕吃完。
“我想玩游戏。”
游望见到了院子里摆放的桌椅,忽然说,“医生给我手机或者电脑玩玩吧,高三忙得要死,我好久没玩游戏了。”
医生一愣,扶起他的半框眼镜,“这里没有网络。”
“那跳棋、飞行棋、五子棋、UNO、猫咪牌?”
游望看医生表情一阵茫然,觉得老年人真麻烦啊。
“医生,三岁一个代沟,你今年几岁了?怎么连这些都没玩过?”
医生沉默不语。
游望想了想,“有扑克牌吗?玩‘跑得快’吧。”
医生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副扑克。
崭新的,外面的透明封都没有撕开。
足见这位医生在这里过得有多寂寞。
游望心生同情,坐在了院子的桌前,开始洗牌。
“医生,跑得快总知道吧?就是我们两个玩,看谁手上的牌先打完……啊?看你这表情不会连这玩意儿都没玩过吧……你到底过的什么苦行僧生活。来,我先教你认牌。”
他从最基础的扑克牌花色和JQK给医生讲起。
反正学医的都聪明,讲一遍就能懂。
要是不懂呢,输着输着也懂了。
游望没说得太复杂,直接发了牌。
这玩意儿其实他平时也不怎么玩,因为太无聊了。
可是,没有网络、没有未来的时候,再无聊的东西都变得有趣。
桌上炸满了黑桃梅花。
医生勾起笑意,点了点游望的牌,“你说对A最大。”
游望嘿嘿笑,“对A确实最大,但是我的黑桃比你的梅花大!医生,你又学到知识了吧!”
区区54张扑克牌,足够游望和医生边学边炸。
明天他就要死了,却玩一副扑克牌都玩得起劲,缠着医生一局一局的学规则。
最终医生把扑克的全部规则学会了,他才发现……
嗯,跟学霸打牌,真的很难赢。
好几次差点输了,幸好他聪明机灵演技超群如有神助,抓住了医生的失误,来了一场绝地大反攻,不然还真赢不了!
天色渐晚,除了吃饭上厕所,他们一直在院子里玩牌。
哪怕医生困得打起了呵欠,游望依旧精神奕奕。
或者说,他害怕。
害怕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害怕打完这一局牌,再也无法继续。
直到月亮升起,辉光洒满庭院。
医生在银亮的月色里,摘下眼镜。微翘的乱发,随着他的动作挑起一根根银丝,晕染开温暖的光亮。
他揉了揉眼睛,似乎真的是困了。
游望忽然想起一件事:“医生,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要死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医生愣神,犹豫了很久才戴回他的眼镜,推了推,终于出声:“我叫……”
“算了。”
游望一拍扑克,站了起来,“我不想知道了,好困,睡觉吧。”
游望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
迎接死亡的第五天,已经有许多老前辈为他趟出了经验。
最长的,活了125小时42分钟,也就是五天零两个小时四十二分钟。
可是这个时间,是从什么时候算起的呢?
从他的监控仪器产生清醒迹象?
从他睁开了眼睛能够回答医生的问题?
还是从医生自己的独特算法,在这间病房给实验对象装上监控算起?
游望胡思乱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本能的去看床头柜的电子时钟,8:03。
还活着啊。
游望躺在病床,不想动了。
免得自己走来走去,死在了奇奇怪怪的地方,医生一起来就发现自己的房子到处死人,多晦气。
游望笑了笑。
他突发奇想,不然直接躺进坟墓去吧。
医生那么瘦,一点精神都没有,打一天扑克都会困得眼泪涟涟,想把他一米八六的大个子拖进墓地,估计要费好大的力气。
临死了,游望也是贴心善良的好学生。
绝不给外人添麻烦。
他走到了墓地,还没走向自己的空荡坟墓,头顶嗡嗡嗡的飞来了一架无人机。
嗯?
游望很少会在城里见到无人机,这东西自从禁飞之后,也就荒郊野岭能玩一玩。
但是眼前的无人机,长得跟螃蟹似的,垂直八爪,悬停在他面前。
“请问是舒先生吗?”无人机发出了询问的声音。
“啊……”游望吓了一跳。
心想,这玩意儿可比他玩过的无人机高级多了,还能远程语音?
“请问是舒先生吗?”无人机又以同样的语气重复。
这医生居然姓舒?
游望突然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是。”
“您有一份文件需要签收,昨天一直联系不上您,所以使用无人机限时派送。根据《无人机物流配送服务管理办法》,您有权利……”
无人机叭叭叭的讲述着权利,投放了它送来的文件。
普普通通的文件袋,印着游望没见过的快递公司LOGO。
他觉得这东西真神奇啊,有钱人已经发展到用无人机送脸上,不需要自己去驿站拿了?
科技发达得超乎他想象,读个书没了手机都要读得与世隔绝、山顶洞人了……
游望翻过文件袋,发现了舒医生的名字。
一个眼熟的名字。
他头脑轰然,竟然问了缓缓攀升准备离开的无人机:“今年是哪一年?!”
无人机语气刻板的回答道:“舒先生,今年是2043年。”
医生睡醒了。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一直与世隔绝的做着康复实验研究,很久没有跟人放松的玩过游戏。
哪怕只是简单的扑克,他也会不由自主的去算——
要么才能让游望,高高兴兴的赢。
游望赢的时候,会露出灿烂笑容,漆黑的眼睛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比他见过的任何表情都要鲜活,纯粹得令他想要落泪。
这样的人,又要死了。
医生情绪低落,走出卧室,下到了一楼,发现游望坐在客厅沙发上。
游望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仍是掩盖不住十八岁少年劲松般挺拔的躯体,比他这个疲惫、孱弱、腐朽的身躯,更值得拥抱生活。
医生站在客厅边缘,呆愣的看了许久,有些舍不得打破这样的宁静。
多了一个游望,像是家里多了一个人在等他。
连看惯了的冷清客厅,都增添了几分生趣。
游望确实在等他。
按照游望的性格,他应该推门大闹,把这个寡言少语的家伙从睡梦中吵醒,揪住他的衣领愤怒的质问一切。
可他依然平静的坐在那里。
甚至顺着医生打量他的视线,反而仔细打量了医生。
脸庞消瘦、身躯颀长,比游望矮了不少,也许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七七,他总是穿着白大褂,带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遮住了大半的容颜。
微微凌乱的头发,削弱了他的年龄感,看起来好像三十出头,放在医学界也能夸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对于游望而言,却太老太老了。
“医生,今年是哪一年?”游望问他。
医生推了推半框眼镜,“24年。”
“哪一年?”游望又问。
“2024年。”
游望契而不舍:“真的是2024年吗?”
他回答得有些生气,皱起了眉,“都说了2024年!”
“舒从月,你又骗我。”
游望喊出了他的名字,拿起了桌前的文件袋,里面送到的文件公告有落款时间,“这上面写的2043年。”
舒从月站在那里,整个表情都变得孤独无助,仿佛掀开了衣物,袒露出他最后一份秘密。
游望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只见过他平静、冷漠、怜悯、焦急。
此时那张冷漠的脸,泛起藏着掩盖不住的慌乱,比他们在满月的墓地,产生争执时的表情,显得更加的……
像个活人。
对了,他确实应该慌乱,撒了好大的谎,闹得游望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
游望嗤笑道:
“舒从月,你怎么都37岁了?这么老。对哦,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本来……”
“也应该37岁了。”
游望时常幻想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等到高考结束,他就会成为生活自由的大学生,再也不用早六晚十,受着父母对学业的喋喋不休。
等到大学毕业,他绝不会去读研读博,必然会选择一家他喜欢的公司,成为经济自由的上班族。
游望对于自己的未来,从来都是模模糊糊的概念,带着高中生对未知生活的美好期盼。
在拥有身份时钟的社会,多少岁就做多少岁安排好的事情,他应该也不会例外。
按照安排,37岁的他,一定已经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说不定孩子都快读小学了吧。
游望没有想过,他具体会做什么工作、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总之,绝不会是这样——
长相一尘不变,声音沙哑青涩,记忆停滞不前……
永远停留在他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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