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万玉没有接话,只在容铮提及李树生的名字时,身侧拳头微微握紧。
“白主事不必紧张,本宫无意问罪一普通工人。只是,在确认了你就是庞丽娘和王中威背后的第三人后,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
“比如,李树生进入皇陵三年来所有夜间值守的搭档签名都是你一人所写,只怕这三年里皇陵所有闹鬼传闻,都是你为了掩盖你二人在晚上试验的声响,而刻意传出的吧。”
“还有那日在义庄,你为了设计闹鬼传言,给死在明楼里的尸体塞铁粉,试图引其自燃。没想到王中威竟提早回来,你害怕自己暴露,第二日便去万艳楼下毒杀死了他...”
“不是的!”
庞丽娘在听到这里时终于按捺不住,她没有理会白万玉的视线,只站起身朝容铮大声喊着。
“不是的,殿下!王中威不是白大人所杀!是我,是我在听王中威讲了义庄闹鬼的事后,担心计划败露,才当机立断除掉了他。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与白大人没有关系。”
“哦?那那封绝笔信也不是白万玉所写吗?”
“那封信...白大人来的时候,王中威已经被我杀了。杜其康那时也刚走,我告诉杜其康王中威是自杀的,他就让我把这自杀伪造成是天谴,暗指东宫有罪,引上天责罚。我受他启发,想着不如借此机会,给水患冤魂索命传闻添一把火,这才让白大人写了那封绝笔信。”
“殿下,那信虽不是王中威所写,但信中内容却字字属实。死在明楼里的王用及赵方年二人,都是十三年前和王中威一起在桐平大坝当值之人。‘水自无端生,祸非云中来’,殿下,庞丽娘自知罪不容诛,但若不能手刃仇人,我死不瞑目!”
“好一句手刃仇人,庞姑娘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主位旁,喉咙上仍裹着层层白布的九娘轻轻出声,她也走下来,径直走到了庞丽娘面前。
“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成十三娘?”
庞丽娘猛地收声,瞳孔不自觉睁大,脸上却并未露出惊诧神色。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翦水眼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九娘。
过了片刻,伪装的脆弱褪去,那股被层层遮掩起来的傲气又清晰浮现在了庞丽娘倾国倾城的脸上。
“不错,我就是成家的十三娘。我们全家不是死在水患中的,而是在建宁十三年,被奸人所害满门抄斩。所以,别说是杀一个王中威,就算是杀了你们所有人,我都问心无愧。”
九娘没有再多问,又转身看向坐在旁边的白万玉:“那日,我在飞阁流丹下捡到的香囊,其所绣纹样正是样式成的族徽,那香囊是庞姑娘的,对吗?”
见白万玉点头,九娘心中了然:“怪不得,我说那日我明明听到露台上有人在说话,出去看时,却只有白主事一人。想来当时庞姑娘定就藏在飞檐之下,这才不慎掉了香囊。”
“其实刚才上这食盒的时候,白主事就已经发现了吧,这食盒正是那日你引我们去吃的那家寂寥堂的食盒。”
白万玉嘶哑嗓音终于响起,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敢置信:“你们怎么会...”
“寂寥堂确实隐秘,但细查之下也当真可疑,那日白主事不顾自己被发现也要前去报信,我和殿下便都觉得白主事身后,定还有你誓死也要保护之人。”
“更何况,白主事身上也有不少谜团。你一如此年轻有为的工部主事,为何嗓子竟被万根针毁过?你的官档显示你自崇州白家进入工部,但为何崇州白府,却并不知有你这一庶出少爷的存在?”
“虽诸多疑点难解,但好在此时,杨大人那边又有了新动作,咳咳,咳咳咳...”
见九娘又开始咳嗽,容铮忙将她拉回座位,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
确认没有血丝流出后,容铮轻轻拍了拍九娘的手:“不错,正如九姑娘所说,本宫这边的调查虽然陷入僵局,但杨大人可是手眼通天。杜其康惨死官道当晚,我东宫暗卫竟被杨家死士伏击,你们冒着和东宫彻底撕破脸的风险也要保住的,竟只是绑在信鸽上的三个词:建宁十年、建宁十三年、段纶。”
“至此,段县令的身影也在本案中清晰了起来。”
“而杜其康的死,虽说看似是场意外,却也与十几年前的旧人旧事息息相关。看来,时间并不总能抚平一切,有些事即使被掩埋很久,也终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本宫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说让孤再探皇陵宝顶,还说其实所有秘密都埋在距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果然,本宫和九姑娘在宝顶后山经人指引,发现了一山中灵堂和地洞骨祠。那灵堂里俱是为十三年前桐平水患中枉死的百姓所刻得牌位,而骨祠里亦是经年累月收集起来的皑皑白骨。”
“这灵堂和骨祠之所以敢建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还能多年不被外人所知,是因为建造之人在这山林之中布下了山水八卦阵,借奇门遁甲之术隐匿行踪。段县令,你曾履任礼部主事,精通占卜数算之学,又是桐平主官,出入皇陵再自然不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那时,本宫依然不知道建宁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段县令又是为何卷入其中,直到第二日,小吴少卿从杜其康府上搜出了一封来自十三年前的陈情密信。”
“这密信是由当年来湖州巡察的礼部主事岑廷所写,此信事关重大,孤命人誊抄了几份,就放在诸位面前的食盒之下。天色不早了,此事来龙去脉,大家看过信后便知。”
“杨大人这份,便由本宫亲自念与你听。”
容铮的声音自寂静花厅中响起,少年清脆嗓音里带着几分讥讽,出口的话却又掷地有声。
“自大坝崩裂,湖州之难,不绝如綖。陵寝陷没,工匠士卒死者如积,孤寡哀思之心未弭,仁者念之,以为累息,奈何复欲袭其迹,不顾患难乎?”
“臣今之所见,刿目怵心。万人之命,毁于一举。数年以来,旱魃为虐,人食不足,仓库空虚,国无畜积。万民者,天之所生。天爱其所生,犹父母爱其子。一物有不得其所者,则天气为之桀错,况于人乎?故爱人者必有天报。”
“今始复修南陵,而荣平府调度不足,上下相迫,民间之急亦已甚矣,此其不合天心之效也。群僚百姓,咸曰不可,陛下独奈何以一家之计,弃万人之命,不恤其言乎?上观天心,下察人志,足以知事之得失。”[ 改写自《后汉书卷二十五·卓鲁魏刘列传 》]
那万字陈情信念至最后一句,容铮的声音已有些喑哑,还隐约透出几分哽咽。其余几人也已看完长信,庞丽娘掩面啜泣,而白万玉冷若冰霜的脸上,亦有泪痕滑落。
“不知杨大人听完这信,可有何话说?”
一阵沉默,片刻后,杨毅平冲上前去,挥开挡在前面的内侍,一把夺过容铮手中信笺撕成碎片,整个人发着抖气喘吁吁。
“一派胡言!殿下查案不成,竟还想栽赃陷害于我大历功臣世家?我杨毅平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十数年,所做之事,所立之功,桩桩件件具已上表,相信圣上心中自有裁决!”
“殿下此番胡搅蛮缠,老臣也定要据实上奏陛下,拼了这把老骨头,宁玉石俱焚,也要让圣上还老臣一世清名!”
“噗嗤,”容铮看着杨毅平演的情真意切,没忍住笑出了声:“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好笑了。一世清名?杨毅平你也真是敢说,怕不是老糊涂了,竟都开始说胡话了。”
“不过,本宫确是没想到,你居然见了棺材也不回头。虽说湖州是杨家的本家所在,但杨毅平你想过没有,孤今日既敢把这些事和盘托出,定是已有了确凿证据。你可以大胆猜猜,若你当真出事,你那堂兄,杨阁老杨国公,是否真的会保你?”
“若本宫所料不错,镇国公府只怕早就在父皇耳边吹风,与荣平杨家撇清关系了。”
杨毅平仍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但那不断颤抖的双腿已然将他内心的恐惧暴露无疑。就在容铮想再说点什么彻底击垮他之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下一秒,一直没有出声的段纶竟举着一藏在袖中的短剑飞扑上前,转瞬间,那剑刃便狠狠刺进了杨毅平的胸口。
见利刃已尽数没入身下之人的胸膛之中,段纶猛地松手,趴伏跪地,痛哭出声,紧接着又仰天长笑,一口黑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老师!”“老师!”
随着两声惊叫,白万玉和庞丽娘飞身向前,围在了段纶身旁。
段纶挣扎着推开二人,不顾自己浑身是血,双膝蹭地向容铮脚下爬去,容铮忙弯腰搀扶住他,然后听清了他在说的话。
段纶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三年,本已不抱希望的,但苍天有眼,让殿下来了湖州。
说不清原由,容铮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殿下,殿下...微臣认罪。是微臣一力主张,在皇陵明楼和宝顶埋下机关,只为在皇陵建成之日降下天谴,引世人和殿下重新看到这十三年间发生在桐平的一切。”
“岑兄信中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均是当年实情。殿下大概也已经看过我的官档,微臣在建宁九年时,是现今礼部许尚书的同僚。当时,我们都还是礼部主事,曾一起来这湖州巡察,为圣上修陵选址。”
“那时我二人皆认为湖州土地湿软,人口密集,经济昌盛,并不适合修陵。本以为将结果上呈事情便了,但数月之后,却接到了皇陵定址湖州桐平的消息。”
“我是翰林出身,一身书生气,不似许侯爷那般通融。又心高气傲,自是没有接受杨家送来的心意。此后,我于仕途屡遭不顺,也能想到是杨家从中作梗,后来就干脆辞了官,说是致仕回乡,但又实在放不下这皇陵,就来了桐平,做起了教书先生。”
“桐平是个繁华县镇,离法隐古刹颇近,又有江南好风景,自古便是富庶之地。被划做皇陵工地后,县域百姓都不愿搬离故土。我初来桐平,就多次听到杨家派来监督百姓搬家的家丁抱怨,说这桐平十几万人,若每家每户搬迁都给银子安抚,不知要花掉多少钱。”
“那时,我只当这是一句怨言,却不曾想仅仅过了三月,建宁十年八月中,两场大雨过后,桐平大坝竟被雨水冲垮,一夜之间,十几万人惨死,整个县城不复存在。”
“那晚我恰巧在法隐寺中听僧人彻夜讲学,侥幸逃过一劫。当水患退去,我再回桐平时,杨家已经安顿好了一切,那决堤的大坝被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上坝查看,而城内百姓除了浮于表面的尸体,其他人就这么被埋在了皇陵地基之下。杨家为赶工期,竟不准备将尸骨挖出安葬。”
“后来我夜夜噩梦缠身,梦中都是那些来听过我讲课,却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不得往生的孩子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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