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母亲木妘没有跟进来,阿宝仿佛失去了定神针。还算宽敞的产房,站着产妇、产妇母亲、两个侍女以及格阮嫲。
她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好像站什么地方都是多余的。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蚊帐、床被、床单全是刺眼的大红色,这让阿宝想起了昨晚红色的梦境。
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两盆热水,白布,剪刀,钳子……什么都备好了,就等派上用场。
床上的产妇,肤色蜡黄,油光满面,身体半坐着,肚子以下,盖了一层薄薄的被褥。
老婆婆拄着一根拐杖,陪在女儿身旁说话。
或许是年龄比较大的原因,产妇十分淡定。她时而笑着,神情放松,一点临产的迹象都没有。
格阮嫲低声在她耳边说几句,她便把目光转移过来,对阿宝轻轻一笑。
被人这般友善地注意,阿宝内心窃喜,心情也不似先前那般焦灼了。她注意到格阮嫲面色凝重,她不断翻看产妇的裙底,像是在看孩子何时冒头。
奶娘曾说过,接生仙君有高超的技巧,可以把产妇的痛疼程度降到最低,那双细长的手,能让她们很快生产。
如今格阮嫲出现这副不安的神情,阿宝心中咯噔一下,等她过来,便急切地问:
“老仙君,那位姨娘可能平安?”
“人平安,肚里的孩子……”格阮嫲神情悲伤,将原因娓娓道来,原来她们是大郑国人,大郑灭国之后,逃亡到西金的。
那儿的人,都被下过咒,咒术之恶毒,连掌管凡间生育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也无法破除。至于是谁下的,无从知晓,只知道中咒的五百八十万人口,不论女男老少,通通断子绝孙,此生无后。即使幸运怀上,产下的也是死胎,无一例外。
阿宝想起奶娘书芬也来自大郑国,想要孩子但怀不上,心中就一阵酸楚。
“她们可知道此事?”阿宝看向产妇,她两手拍着自己的大肚子,还是没有一点临盆的迹象。
“她们已经决定去领养一个了。”格阮嫲仔细端详她,话题一转,“你最近遇上什么怪事了?”
“仙君何出此言?”知道对方想打探什么,阿宝还是卖了个关子。
“你面堂发黑。”格阮嫲语气严肃道,“待会儿我们再细说。”
两人走到产妇旁边,等待时间太长,产妇开始焦虑了,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皱得紧紧的。格阮嫲掀看她的裙底,问道:“两指都没开,白琴,你下面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白琴摇头,旁边的老母亲说:“格阮嫲,实在不行,直接用钳子把胎体夹出来,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嗯嗯,您上钳子,上钳子!”白琴急道。
“产妇使不上劲,这宫口打不开,硬生生进去,容易发生血崩。”格阮嫲说。
“那怎么办?我一点也生不出来!”白琴彻底崩溃,仰头大哭。
“刨开。”格阮嫲给她上麻药,伸出手指,指尖长出一根又长又利的刀。
顿时,屋内变得悄无声息。
见众人都围在床尾,阿宝便挪到床头,轻轻握住白琴的手。她手心湿热全是汗。想到格阮嫲要拿刀划开她的肚子,将胎体取出,阿宝肚子也不由痉挛了一下。
“我下面,下面开始痛了。”白琴突然屈身,
“宫口开了!”格阮嫲大叫,“冒头了,再使点劲!”
白琴母亲也在一旁喊,她们“呐喊助威”,但只有阿宝知道,每一次使劲,白琴都已经到了极限。
她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上半身随着每次的呼叫起伏着。抓着阿宝的手,由于使劲,指甲也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阿宝不忍脱手,默默承受着。当年母亲生她的时候,也是多么的痛苦啊!
随着白琴最后一声呼叫,婴儿落地,它没有啼哭,也不挣扎,就是一个死物。虚弱的白琴仰躺在床,连看一眼死婴的勇气都没有。侍女用布裹住,欲要抱去丢掉。
阿宝心中五味杂陈,坚持要看一看,她接过来,襁褓中皱巴巴的小人儿:皮肤呈深沉的青紫色,小身躯还没清洗,上面残留着白色的血浆,冰冰凉凉的。
出生即死亡,假如这世界上有婴灵,它若有思想,看到自己的尸体被家人随意丢弃,心里该有多难受?阿宝忍不住伸手,碰碰它的脸蛋。
突然,死婴的小手在空中颤了一下,手指动了动。阿宝微微一愣,继续伸手抚摸着,婴儿张开嘴呱呱大叫。
此景惊呆众人,死婴活过来了!
阿宝赶紧抱给格阮嫲,接着快步走出产房,扑到母亲木妘怀里,眼里泪流不止。
“阿宝,不是每一个女人生产都如此艰难,娘当年生你的时候,跟拉屎一样轻松。”木妘轻声安慰。
“谢谢您!”阿宝说,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或欣喜,或彷惶,一瞬间,她像是什么都领悟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领悟到。此刻只想紧紧抱住,面前这个给予她生命的女人。
“您带我来看,莫非想让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阿宝问。
木妘摇了头。
“这只是一种选择,你不想完全不用选这条路。如果想享后世儿孙满堂之乐,每个女人都应该知道生育须承担的风险,这条路是如何的曲折艰难,需要放弃很多东西: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不管怎么选,一切皆为你自己,无论选什么,唯有独立,方可开辟未来。”
“还有一点,记得防范男人。”木妘悠悠补充道,“女人立于世,首要就是护好自己的子宫,阿宝,子宫很珍贵。无耻之徒太多,你知道男人最虚伪在哪里吗?”
“何处?”
“无限夸大他们的性&能力。”木妘坏笑道,
“……”
“……此事您不用专门跟我说。”
阿宝犹豫片刻,轻声问:“母亲,您后悔生下我吗?”
“对你?不。”木妘会心一笑。
阿宝暗自感动。
白琴诞下一女,木妘准备好长命锁,送了进去。此时,院里只剩格阮嫲和阿宝了。
不等老仙君开口问,阿宝将梦中之事一五一十说开来。
“五灵现世,初潮将至,交与娲神。”格阮嫲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突然,她像是悟到了什么,激动握着阿宝的肩,“天要降大任于斯人也!”
“您是指?”阿宝按着自己胡乱跳动的心脏。
“孩子,今日你来初潮,女神托梦于你,将‘五灵’交与女娲娘娘。你刚才使婴儿复活,便是用了‘五灵’中的木之灵,五灵就在你的体内!”
神迹降临,阿宝一时无措,“那,我该如何处理?”
“你什么也不用做,等我将此事禀报给少司命和大司命后,我再来看你。”
大司命和少司命是人间神,掌管生育和成长。
“您见过祂们?!”阿宝好奇地问,
“这个,倒没有喽!”格阮嫲笑笑。
作为女神指派在凡间的接生仙君,她们一定有独特的法子和女神交流。格阮嫲要前往蓬莱湾的女神古庙,那里聚集着很多接生仙君。
“仙君,可允许阿宝与您一同前往?”
“我还要去拉里接拉雅,接着回西金找大郑临阳公主郑思君,这些事做完才得来瞧你,路途遥远,就不带你兜圈子了。”格阮嫲眯着眼道,
阿宝颇有些失望,但是老仙君自有她的考量,于是轻轻点头。
“孩子,你身上藏有木之灵,木之灵能使婴儿死而复生,便也能让其它生灵起死回生。晚上早点睡,若听到有人在夜里叫你,切勿理会。”
阿宝点头,这时木妘从房里出来,格阮嫲单独拉她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便急匆匆离开了。
阿宝和母亲回到家,椅子还没坐热,木妘也出了门,不出女孩所料,接下的几月,她都很少归家。
日子回归到从前的平静,每一天,阿宝独自坐于书案前,悄然等待黑夜来临。
坐得乏了,她便去亭下走走。
夜里阴风阵阵,阿宝披了件衣袍,等着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喊。
藏匿在黑夜中的东西,人眼看不见,阿宝不由得拽紧自己的衣角,那不是她该有的恐惧。
阿宝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只是缺乏对黑夜的认知,所以才惧怕。万物生灵,等量齐观,创世的女娲与爬行的蝼蚁,皆只是不同的存在,仅此而已。
奶娘书芬叫她快快歇息,她就像她的另一个母亲,亦或老师,在阿宝的心里,二者兼有。她总是无条件给予她无微的关爱,和悉心的指导。
“它们害怕你。”奶娘说,黑夜里的祅魔鬼怪把经期期间的女人称为‘血煞’,‘血煞’是碰不得的。在大郑国外几十里处,有一个名叫白雾森林的禁区,传说里面白雾弥漫,尸骨累累,充斥着亡灵,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如果有,就是来月经的女人。
“经期有时会让你疼痛,关键时刻也能保护你。”这是奶娘习得的‘真传’。
阿宝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然而那些祅怪害怕她的经期,不敢来见她。阿宝有些失望,早早熄灯上床睡了。
此后,她白天喂养小动物,出门去集市逛逛,晚上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经期一过,也没什么奇异事发生。
有一天,吃完晚饭,阿宝照例去后山闲逛,遇到一个捡树枝的老妪。
阿宝心生疑惑,西金国人燃烧的都是石煤,少有人用柴。一来西金的土地树木少,大多都用来吊房顶,做家具。二来柴火费时费力,为何不烧可免费申领的石煤?
再看这老妪,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不像是西金人,如果是本土出生的西金人,可向本地的官部求助,可她不是西金人的话,如何进得来西金城?
阿宝上前询问,老妪说自己是西陆人,家乡发大水,一家人远赴她乡避难,半途中,家人染上疫病死亡,一个好心人见她孤立无援,便带她来西金。
阿宝将身上的值钱之物,全部赠与这位老妪,老妪却拒绝了,说如果阿宝真想帮助她,可以跟她一起拾柴火,顺便送她回家。
她就住在不远处的小石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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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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