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刚打鸣,母亲木妘便出了门,她总是那么忙碌。阿宝坐在书案前,她的眼袋更黑更重了,看起来像中毒似的,神情憔悴。
她昨晚又做了那个梦,女神继续与黑暗中隐藏的东西搏斗,一时间,河流、山川、平原全都不见了。
世界变成了红,女神踩着红,大力劈开黑暗,黑暗散开,混杂着红,变成源源不断的血,血幻化成一把锤,直击她的肚子。
阿宝惊醒,下身湿了,她的初潮到来。
奶娘书芬教她用月经袋,让她躺在床上,拿来汤婆子,将她的小腹捂热。
“倒是不怎么痛,我想早点去老宅。”阿宝虚弱道。每一年,她总是最早到的那个。
虽然能坐在姥姥旁边,但家里姊妹太多,姥姥顾不过来。又或许是她性子恬静,又没有出奇的特长,所以并不引人瞩目吧。
“小少姥不用去了。”书芬摸着她的头,“我方才飞鸽传书通知老太君,她叫您好生歇息。”
“母亲呢?”阿宝犹豫地问,在西金,女孩来初潮,全家人会欢聚一堂。她们会满足她提的一个要求,或是愿望。
“家主,她倒是……不过这笔单子是来自中陆的,中陆权贵很满意家主造的纸,成败对她很重要,今儿早早就出门去了。”书芬苦笑。
“罢了,反正我提的要求苛刻至极,母亲肯定不理会。”
“小少姥想要什么愿望?”
“留多点时日在家,或母女一同游历六个月。”阿宝闷声道,光看奶娘遗憾的表情,也知道此愿望很难达成。生意是木妘的命,她绝不会抛开。阿宝曾问过母亲,七天里面,能否和她吃上三天的晚饭?木妘说可以,但她要付钱,购买她的时间。
阿宝的钱还是她给的,阿宝不喜欢强迫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强迫。
小腹热乎乎的,倦意袭来,阿宝顺着就睡了。下午醒来时,房间外面吵吵闹闹的。
书芬轻轻走进门,笑道:“精力可恢复些了?”
“好多了。”阿宝揉着眉眼。
“奶娘,外面因何事吵闹?”语音刚落,“我的乖孙哟!”姥姥木织柱着拐杖,被人搀扶着进屋,阿宝这才想起,家中女儿初潮日,家里人是会齐聚一堂,送礼吃饭的。
姥姥、姨母、姐姐妹妹、侍女全都涌进她的房间,红色的礼品塞得满满当当。
阿宝有点受宠若惊,换成以往,她总是人群中最孤单的那个。
姐姐妹妹围绕在床边哈哈大笑打打闹闹,同样是大户出生的少姥,她们通通比阿宝活力洋溢得多。西金极其注重体能教育,女孩从小会学剑术,武术跟骑马。
阿宝却是少数的例外,虽说极少生病,但她天生四肢不协调,曾经骑马摔下来把肋骨摔断了,再加上阿宝喜静,能在书房待一天,不喜欢舞刀弄棒,木妘也就没有强迫她发展体能了。
可她不喜欢姐妹经常开玩笑,说她是雄唧唧的少男。
姥姥一脸富态相,脸像苹果一样红圆,她正正坐在椅子上,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指点江山似的挥舞着手。她询问阿宝辍学的事情,精神可养好些了,什么时候回学堂,功课不能落下了。说完,把话题拐到女儿木妘身上。
“这个没心眼的东西!我连她大肚子的样儿都没见过,就生了。如今自己亲女儿来初潮,不管不顾在外逍遥快活!”
姥姥说完,大姨母木棉放下手中的茶盏,四十多岁充满干练气息的女人,名字带有柔软的“棉”,心却和钢铁一样坚硬。
她是判官,与人说话时,脸色总是紧绷着,眼神像一道冰冷的光,射在谁脸上,谁的笑容就会立刻消失。她谈论木妘,就像在谈论一个人犯,说她私生活混乱,不配当一个母亲。
据阿宝所知,大姨母之所以讨厌母亲木妘,是因为木妘经常骂她秃头,更年期的大姨母,头顶确实比较稀疏。阿宝从小最怕她,其她姐妹也怕,大姨母很严肃,她说什么,女孩只能唯唯诺诺附和。
二姨母木秦则温和许多,她是书院的院长,学识渊博,说话轻声细语,有理有据。
她欣赏阿宝身上的才气,一心想将其培养成文学大家,可阿宝只喜欢写小说,这是她的兴趣所在,她不喜欢钻磨文字。
木秦则认为小说不入流,每当阿宝和她意见不合时,二姨母总会拧紧眉头,一双利眼恨不得吞了她。
姥姥木织是匠人,大姨母是判官,二姨母是院长,她们像树根一样,深扎在自己的行业。她们看不起跑商的木妘,西金遍地是商人,无奸不商,混的都是下流,姥姥说家族里数她最没志气。
这个七旬老人“野心勃勃”,一心要把自己的后代栽培成各行精英,商人最不入流,首先摒弃从商。
她的三个女儿,除了木妘半途跑路(她拒绝成为绣工),其她两个都是按她的路子走,到阿宝这一代,其她姐妹也在姥姥的“规划”当中。
而老太太之所以不支配阿宝,是因为母亲木妘早早打好了“招呼”,阿宝的教育,除了她,谁也别想插手。如果老太太强行插手,木妘发誓断绝她们的祖孙关系,领着阿宝远走高飞去木林生活。
她们因为阿宝的未来大吵一架,最后以姥姥木织退步为结束。
阿宝微笑着,隐忍着听姥姥、姨母对母亲的口语讨伐。
初潮日,女孩说出一个愿望,大家会满足她,阿宝振振有词道:“今后,我不想听到你们用言语讨伐母亲,这是我初潮日唯一的要求。”
众人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息,这是阿宝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家里人说重话。
啪啪啪!有人在门口拍手。木妘站在大门口,手上提着一个礼盒。
“感谢大家对我女的支持和照顾,初潮日提前结束。门在这,不送。”
姥姥木织私底下凶,真正看到木妘又怯了场,一句训斥的话都说不出,和姨母们黑着脸出去了。
木妘走到阿宝身边,捧着她的脸说道:“别哭,不是你的错。听到阿宝的言语维护,为娘感到很是欣慰,没白养你!”
阿宝委屈地落着泪,和家人作对,并不是她的本愿。
木妘擦去她脸上的泪,“从商怎么了?我比那两个傀儡高贵!”
女人打开礼盒,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红枣糕,她用筷子夹断一小块,送到阿宝嘴里。
枣糕甜得齁人,阿宝痛苦咽下,“母亲,您为何不愿和姥姥、姨母来往,我们都是一家人。”
“说来话长,不如不说。”木妘微微一笑,捻了一块红枣糕,丢到自己嘴里,嚼了几下立马吐出来,骂道:“什么玩意那么难吃,回头我要找店主算账!走,为娘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换上一身红衣,乘马车出门,在城中绕了一圈,去到一家茶馆。
母女坐在二楼的窗边,此时太阳快落下,余晖洒在木妘的脸庞。女人本来是方脸,轮廓的线条又是圆滑的,头发凌乱得像一窝卷曲的乱蛇,木质发簪斜插进凌乱柔顺的发丝,仿佛不是去固定它们,而是去统治它们,她的头发像一把破苕帚盖在头顶,那根木簪就是把。
和内敛的女儿阿宝不同,木妘永远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她笑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月牙状,嘴巴歪向一边,看着像心里憋了坏主意。
坐在椅子上时,她会习惯性曲起一条腿,再将手搭在膝盖上面,这是她最舒服的坐姿。半个头伸出窗外,目光紧跟楼下来往的行人。
“母亲,我们在此等候谁?”阿宝忍不住问。
“她在那。”木妘指着人群中一个披黑袍的老人,伸出半截身子去喊,“格阮嫲,来喝茶!”
老人朝她挥手,进了茶馆。
“小二,所有荤菜素菜,荤饼素饼,悉数呈上!”
点完菜,木妘又转身对女儿解释,“格阮嫲是接生婆,是生育神少司命任命的接生仙君,你娘我就是她接生的,今天是你初潮典,正巧让你见见。”
刚刚说完,老人就进来了。脸和脖子长满黑斑,骨头凸起,瘦得可怜。
阿宝赶紧起身,恭敬叫了声老仙君,并开始介绍自己。
“木宝,木妘之女。”格阮嫲微微一愣,接着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和其她人很不一样。”
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独特,阿宝心中很是欢喜,礼貌谦虚地道了谢。
小二上菜,格阮嫲将拐杖放到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副假牙,安上,拧下一条鸡腿,大快朵颐起来,瘦弱小老太,食量很是惊人。
木妘歪头跟阿宝说,世间本来有万万个接生仙君,现在只剩下一千八百八十八个了,格阮嫲是其一,接生过谁,她们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孩子,名誉上都是她们的义女义男。
阿宝心里一阵苦涩,她也想见见接生自己的老仙君。
“格阮嫲,下一趟去哪家?”木妘问,“我想让我女儿见识见识女人是怎么生产的。”
“初潮的小姑娘,可以见见。”格阮嫲笑盈盈道。
从茶馆出来,阿宝才注意到格软嫲的小脚,尊老爱幼的小少姥忍不住想搀着她走,却发现对方步伐比自己还快。
阿宝在书上看过生育的事,奶娘书芬也和她讲过。生育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命脉,怀胎十月,忍着阵痛,一朝分娩。身子好的,多一个人合家欢乐;身子弱的,产后搭上一条性命。
地面上新铺盖的鹅暖石,硌得阿宝脚疼,她们要去的这户人家,在深巷里。中间的路,怎么走也走不完,阿宝心中忐忑不安。
“母亲,就这样光明正大去看,产妇会不会不开心?”
谁愿意**被侵犯呢,还是在自己生产的时候。
“看之前当然要先过问孕妇的意见,”木妘说,“待会儿你要是觉得不适,可以自己先出来。”
“嗯嗯。”
开门的老婆婆神色焦急,浑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她疾步走到格阮嫲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急切握住老仙君的手。
“格阮嫲,这事拜托您了。”
“包在我身上,你啊放一百个心吧!”格阮嫲说,
“谢谢谢谢。”老婆婆看向阿宝和木妘,“多谢二位。”
“打扰您了。”阿宝朝她行礼。
老婆婆自然就是产妇的母亲。在西金,绝大数女子单身生育,她们家里全是女子,生育的时候,这些家人会陪伴帮衬。
然而这家人却不一样,亲眷面色凝重站在院里,生子本该是件开心事,然而这些人表现得像亲人逝世了一般,脸上挂着悲痛,沉默着不发出声。
阿宝一边琢磨,另一边门吱呀开了,侍女从产房露出半截身子,伸手示意她们进去。
“我们这就进去。”格阮嫲一把拉起阿宝的手,进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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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潮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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