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的血气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拉雅只记得她和郑思君一夜无话,对方机械地织着布,自己则无所事事坐如针毡,最后抵挡不住睡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醒来时,她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打满补丁的被子。
拉雅下床穿鞋,发现桌上放着一碗凉透的青菜白粥,青菜苦,她饿得急,三五下就解决那碗白粥。
拉开房门,院里出现许多垒起的“墓”,数了数,共有二十多个。“墓”没有膝盖高,旁边有一堆刚刚烧过的纸。
只有一个人能做这些,拉雅四处寻找郑思君的身影,最后在石屋后面的菜地里寻到她。
她正在菜园挖小坑。园子不大不小,周围都是黄土,唯有菜园是黑土,边上放着一堆刚发芽的菜苗和一个木桶。桶里装着粪水,弥散浓烈臭人的气味。
拉雅紧捏鼻子,小心翼翼越过木桶。
菜园种着三种不同的菜,和顺着藤蔓生长的瓜,拉雅看不见多余的杂草,郑思君衣服干净,房子干净,连菜园也这般干净。
她弯腰挖坑,不看拉雅,也不和她打招呼。
无聊的拉雅蹲在边上,趁对方不注意,顺手摘下一个瓜。瓜有两指粗,和拉雅手掌一样长,头是白色,尾巴是绿色。
咬下一口,小小的瓜清脆多汁,拉雅吃完一个,接着摘另一个,连小指一般小的也不放过。即使把瓜霍霍完,也没有引起郑思君的注意。
她真是个冷傲的女人,这一刻,拉雅想换师妇了,她可不贴冷屁股。
刚下过雨的泥土又稀又软,郑思君把一颗颗菜苗放在挖好的小坑里,浇一小瓢粪水,用手去和粪土,再扣小洞,把小菜苗插进去。
两指扒着和好的稀泥,将菜苗根部埋严实,一颗颗娇嫩脆弱的小菜苗,在她的巧手下,就这样直直立了起来。
拉雅拿起锄头,学她之前的样,挖出一个个紧密的浅坑。她上手很快,不一会儿将剩余的空地都挖好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两人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拉雅习惯了,在拉里,也没什么人跟她讲话的,可她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她有大草原,有天上的飞鹰,有毛茸茸的小羊羔,还有她的小马驹铃铛,她拥有的可太多了。当然咯,要是有人同她啰嗦,拉雅也会奉陪到底。
早晨湿漉漉的,空气变得粘稠。拉雅浑身不得劲,或许是郑思君不理她的原因,她感到心烦气躁,屁股湿热,顺手去摸,摊开手掌一看,是鲜红的血。
“血!我后面出血了!我要死了!”
一定是蹲的时候,虫子顺着裤管爬上去,啃食她的屁股。
手掌凑到鼻尖闻了闻,一大股血腥味!
拉雅放声大哭,郑思君过来检查,这个沉默的冷血生物,终于肯管她了。
“所有女子都会流血。”她语气和面色一样平淡,“我应该恭喜你,成人第一步就是要流血,不过别担心,你不会死。”
郑思君把拉雅带回小屋,剪下几块干净的布,往里面塞一层棉花,再用针线缝严实,这叫月经袋。郑思君管女孩初次流血的行为叫初潮,此后每月都会来几天,需要用月经袋垫在下面,以防漏出。
她给拉雅缝了好多月经袋。
“啊!为什么我要流这种肮脏的东西!”拉雅厌恶地说。
郑思君不言语,转身去烧了一锅洗澡水。
她说这是初潮前的“静身”仪式,拉雅从未听过有这种荒唐的仪式。在拉里,大家最忌讳血,血会带来血光之灾。
“脱裤子。”郑思君说。
拉雅磨磨蹭蹭不好意思脱,见对方神色不耐烦,女孩心一狠,快速扒下裤子。
郑思君看着她的大腿内侧,微微皱住眉,“你多久没洗澡了?”
“没洗过!”拉雅一脸骄傲,“拉里没人会洗澡,身上的污垢能保护我们不生病!”
郑思君眉头皱得更紧。
装满水的木桶升着热气,拉雅脱光光,女人拿起一块肥皂,用不可置疑的口吻说:“站进去。”
拉雅一站进去,郑思君像孤傲的饿狼一般,狠搓她的肚子和背,誓要分离拉雅和身上的污垢。
“别急嘛!”拉雅咬牙大喊,“好痛!好痛!”
郑思君动作粗鲁,经验生疏,手掌跟粗糙的树皮一样坚硬,“刮”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但拉雅喊痛以后,明显感受到对方下手轻了许多。
“谢谢师妇!”
“我没说要收你为徒。”
“可是你和我阿妈有约,你必须要收我为徒的!”
“我和你阿妈有约,和你没有。”
“大骗子!”拉雅怒目而视,这些大人为什么绕着弯骗她?
郑思君不接话,双手在女孩身体和头上忙活着。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在拉里,拉雅也曾被人服侍过。
和其它部落不一样,阿爸不养奴隶,他致力于训练士兵,扩大羊群,身边只有侍卫陪伴。每当拉雅生病的时候,都是本部的女人主动上门照顾她,直到痊愈。
女人们动作温柔,十分体贴,但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让拉雅既不满,又渴望想亲近对方。
微风吹来,拉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郑思君将衣服披在她身上,为她捆好腰带,还为她系好月经袋,穿好裤子。
郑思君的手在哪,眼睛就在哪,动作完成得十分迅速。
拉雅做鬼脸搞怪时,她虽不言语,但嘴角会微微往上勾,幅度很小,但逃不过拉雅敏锐的鹰之眼,不仅如此,她还发现郑思君明亮的眼底偶尔会泛起几丝疲惫,就跟漆黑的夜里快要熄灭的火光一样。
上了年纪的女人,好像都这样。
拉雅环顾四周,荒凉阴森的小村,周围都是树和竹子,与外世隔绝,她真的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格阮嫲说,郑思君独身居住小石屋十多年,平时种种菜,织织布,闲时练练武,强身健体。木人桩上挂满了腌菜,说明她好久没打拳了,与外界唯一的交流,可能只有大雁和海双二人。
郑思君做好的布,她们两负责拉去西金的集市卖。回来时,给她带一些日常用品。
“不认我也行,跟我回一趟木姨家,我就原谅你,大骗子。”拉雅撅嘴,
她跟格阮嫲保证过要带师妇回木家,就连哄带骗也要带回去。虽然木姨不好对付,但有格阮嫲在,年老的接生婆受众生爱戴,她的话很管用。
“这就是你留下来的目的?”郑思君语气轻飘飘的,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多此一举,你知道我不会去。”
“但格阮嫲说你想回家啊?为什么你想回却不愿意回去呢?”拉雅嘟哝道,
“如果我还在你这个年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拉雅,我注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才不呢!”拉雅说,“你又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为啥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郑思君缄口不语。
“师妇最想做什么呀?”拉雅嬉笑着哄她,“是不是想回家呀?跟我回木姨家找格阮嫲好不好哇?”
“不,拉雅,我没有家,”她顿住,忽然笑了一下,“我倒很想再见女儿一面。”
哪还有什么女儿?她的女儿早就死了。
拉雅也很想念死去的阿妈呢,女孩鼻头酸酸的,轻轻哦了一声。
洗完澡,两人把院里收拾一番,进到屋去。
洗完澡的拉雅浑身清爽,坐在小镜子前挤弄各种表情,撩拨撩拨头发,痴迷地端详着自己酱红色的脸蛋。
“魔镜啊魔镜,谁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人?”她得意地笑,接着又转换恭敬的语气,“当然是您了,尊贵的格灵王大人。”
“谁是世间最伟大的战士?草原上最厉害,最英勇,最聪明的人?”
“当然还是您了,最尊贵无上的格灵王大人。”
拉雅自问自答,玩腻了,又跑去厨房,看郑思君做饭。
她做菜也板着脸,做出的味道却还不错,有拉雅从没吃过的红烧肉、炖鸡、炒青菜、葱油饼……色香味俱全,拉雅一边吃,一边夸,她终于知道大雁和海双为什么喜欢来这了。
酒足饭饱,郑思君拿出珍藏的布料,缝制一件衣服给拉雅,说是给她的“初潮”礼物。她伏案于灯光下,专注一针一线,不和拉雅说话,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拉雅为她举灯,心思却在别处,想到郑思君一直待在这座小山包,她就越发难受,自己也要一直待在这里吗?女孩习惯了大草原的辽阔,不会再满足这荒凉的村庄,小小的屋子。
“师妇,只要你肯去木姨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拉雅说的是心里话。
郑思君淡淡笑开,眼睛始终盯着针线,没有回话。
灯光摇曳,拉雅裹得厚厚的,感觉屋内冷了很多。郑思君把针线放下,眼睛打量着四周。
每个黑暗的角落都阴森森的,拉雅举着灯,俯身查看床下,桌下,每一个有阴影的地方。外面天黑了,拉雅又怕,又忍不住想去探竹林里有没有鬼怪,她确实这样做了,只是郑思君拦住了她。
在拉里的时候,她白天听放羊阿奶讲鬼故事,晚上回家害怕得睡不着觉,大半夜点着蜡烛,悉数查看藏匿黑暗的角落。直至确认屋里是安全的,拉雅才大胆入睡,否则一夜睁眼到天亮。阿爸帐篷就在隔壁,实在害怕得睡不着,就去“折磨”他,让他也睡不下。
“我讨厌黑东西。”拉雅咕哝道,郑思君像是没听到她的话,锐利的目光一直盯向窗外,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
一阵混杂的低语响起,这股令人惊悚的感觉很熟悉。拉雅在哪里听过这个哧哧声,跟手指甲刮在铁板上一样难受。
女孩努力调动脑中的记忆,啊呀呀叫出声,“是影刹!”
“师妇,是影刹!”
影刹要出现了,郑思君一脸镇定,嘴唇紧闭,坐在椅子上甚至懒得挪动身体。
叫声越来越大,拉雅惊慌抬头,烛光照射的墙壁,一抹黑影越来越近,举剑朝她们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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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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