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凌府正厅内,华灯璀璨,灵香氤氲。
小小的凌寒被母亲牵着手,站在稍显僻静的廊柱旁。
她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眸里映满了厅堂内攒动的人影——
或仙风道骨。
或威仪内敛。
或锦衣华服。
形形色色的修士济济一堂,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强大而收敛的灵压。
“母亲。”
凌寒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袖。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呀?”
不等母亲回答。
旁边一个眉眼与凌寒有几分相似的小少年,挺起胸膛,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抢先道:
“我知道!
“他们都是来给父亲贺寿的!
“瞧见没。
“那个穿紫袍的是天剑阁阁主。
“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是丹霞洞天的太上长老……
“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小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显然对这场面既兴奋又熟悉。
就在这时。
门口司仪洪亮而蕴含灵力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大厅的喧嚣:
“剑圣——到——!”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厅内所有的交谈声,寒暄声瞬间消失。
原本或坐或立、姿态各异的修士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带着发自内心的敬仰与尊崇,齐刷刷投向门口那道缓步踏入的身影。
那是凌晨。
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只是寻常地走来,一身素净的青衫,身姿挺拔如松。
然而那股历经无数生死淬炼,剑意内敛到极致的沉凝气度,已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生敬畏。
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大厅中回荡:
“恭贺剑圣寿辰!”
“见过剑圣!”
凌晨在厅堂中央站定,目光温和地扫过满堂宾客。
他双手抱拳,微微还礼。
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同道,远道而来,为凌某贺寿,盛情拳拳,凌晨在此深谢了。”
他微微一顿,目光中带着真挚。
“今日不论修为高低,皆是凌某座上宾。”
“愿诸位暂放俗务,共饮一杯水酒,同享片刻清欢。”
小小的凌寒,屏息凝神地望着这一幕。
她看到那些平日里在她眼中如同高山般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们。
此刻看向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唯有纯粹的敬重。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细小的种子,悄然落入她懵懂的心田。
原来。
剑,可以是这样强大又受人尊敬的力量。
原来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是如此的了不起。
那一刻。
一颗名为“剑修”的种子。
带着对那万众瞩目身影的无限向往,在她心田深处,悄然扎下了根。
凌府后院,翠竹环绕的练武场。
凌晨看着眼前刚到自己腰高,却已挺直了脊背,眼神亮晶晶的女儿。
眼中充满了化不开的疼爱。
“寒儿。”
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询问。
“你……当真要练剑?”
“是!”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呵呵呵……”
凌晨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武场回荡。
他蹲下身,视线与女儿齐平,笑吟吟地问:
“那你告诉爹爹,为什么想练剑呢?”
凌寒挺起小小的胸膛,声音充满向往:
“我要像父亲一样!”
“哦?像爹爹什么样呢?”
凌晨饶有兴致地问。
“像父亲一样受人敬重!”
凌寒毫不犹豫地回答,小脸上满是认真。
“大家都好尊敬父亲!”
“母亲说,父亲一剑斩断肆虐云梦大泽千年,吞食了无数生灵的覆海蛟!”
“还说过父亲曾孤身闯入焚骨魔域,于万军之中剑诛掀起无边魔祸的赤炎魔君!”
她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凌晨眼中笑意更深。
他伸出手。
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怜爱。
“寒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你可知晓,人们敬重爹爹,并非仅仅因为这柄剑,更非因爹爹的剑法有多厉害。”
凌寒小小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困惑,不解地望着父亲。
凌晨的目光带着洞悉世事的深邃:
“人们敬重的,是爹爹用这柄剑所做的事。”
“是为守护身后万千生灵,斩妖除魔的担当。”
“是为涤荡世间污浊,匡扶正道的决心。”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唯有心怀苍生,以己之力为黎民谋福祉者,方能真正赢得苍生的敬重。”
“这与力量强弱无关,只关乎你选择了用力量去做什么。”
凌寒似懂非懂,但父亲话语中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已悄然印入心田。
凌晨站直身体,朗声大笑:
“好!”
“那从今日起,爹爹便开始教你练剑!”
“先让你拥有力量,再教你如何用这力量去守护!”
自那天起,凌寒稚嫩的身影,便日日出现在这方小小的练武场上。
数年后,云霄仙宗,凌霄殿。
云雾缭绕,仙气缥缈。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玄微真人端坐云台之上。
目光如古井无波,看着下方恭敬站立的少女凌寒。
“你为何执意拜入本座门下?”
玄微真人的声音平淡无波。
凌寒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父亲言道,大陆之上,修为通玄、德高望重者,莫过于真人。”
“唯有拜您为师,习得无上道法,方可真正守护苍生,不负此身修为!”
“呵呵呵……”
玄微真人抚须轻笑,眼中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小丫头,诓我呢。凌晨那小子,断不会说出‘最强者’这般浅薄之言。”
凌寒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玄微真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那人只会告诉你,守护苍生,何须囿于一门一派?”
“心中有道,行中有义,处处皆可为苍生挥剑。”
“是也不是?”
凌寒赧然,默默点头。
“本座的剑道,或许在锋芒上确不如你父亲那般一往无前。”
玄微真人缓缓道:
“但云霄仙宗,可为心怀苍生者提供庇护与舞台。”
“本座所能授你者,非仅剑术,更是洞明世事之眼,权衡取舍之心。”
“以及在守护之道上,如何走得更稳、更远。”
又数年。
清寂峰,凌寒的别院之外。
萧瑟的竹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身形高大,气质洒脱不羁的二师兄萧烈,随意地靠坐在一块青石上,手里抓着一个古朴的酒坛。
看着竹林空地上,那个清冷的身影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凌厉的剑式。
他忍不住开口:
“喂,小剑仙!天天对着竹子砍啊砍的,不闷么?”
“告诉师兄,你为啥这么拼命练剑啊?”
凌寒恍若未闻,剑光如练,依旧专注地挥动着手中长剑。
萧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滑落,他也不甚在意,继续道:
“光这样‘宅’着可练不出真本事!”
“剑道的精进,在于‘心’!”
“需得先有一颗澄澈通明、映照万物的‘剑心’。”
“方能孕育出与你心意相通,锋芒无匹的‘剑魂’!”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容:
“跟我下山去。”
“师兄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剑心通明’!”
“保管让你的剑,活过来!”
凌寒的剑势终于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清冷的眸子看向萧烈:
“当真?”
萧烈哈哈一笑,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将酒坛往地上一顿,站起身来:
“走!师兄带你去斩妖除魔,行侠仗义!看剑去!”
娇小的少女没有犹豫。
收剑入鞘,默默跟在了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之后。
第一次真正踏下了清寂峰。
自此,玄穹大陆之上,开始流传起一对师兄妹的名字:
他们曾在北州苍庸关外。
联手斩杀了驱使尸傀意图破关的水魄尸王。
剑光所至,万傀成灰。
他们曾深入黑水沼泽腹地。
诛灭了盘踞沼泽深处,以毒雾瘴气荼毒百里生灵的百目毒蟾。
剑起风雷,涤荡污秽。
他们更曾于天风裂谷之上。
激战肆虐商道,掳掠生魂修炼邪功的掠魂双煞。
双剑如日月当空,终将那对魔头斩落无尽深渊!
每一次除魔卫道。
那清冷少女的剑光便愈发凝练纯粹,那份守护的信念也愈发坚定如磐石。
“傲梅剑”凌寒与“烈阳剑”萧烈的名字,如同划过夜空的璀璨流星。
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铭记。
又数年。
天外天,黑曜石长城。
这里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青山绿水。
入目所及,只有永不停歇的蚀骨罡风,卷动着铁灰色的沙尘。
铺天盖地,将视线染成一片浑浊的昏黄。
脚下是龟裂、焦黑、仿佛被诅咒过的荒漠大地。
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混沌翻滚的虚空壁垒。
而长城之外,是无穷无尽,形态狰狞的魔物潮汐。
它们嘶吼着,撞击着闪烁着古老符文的城墙,带来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震荡。
“怎么样,小剑仙?”
萧烈高大的身影踏着风沙大步走来。
玄色战袍被罡风扯得猎猎作响,脸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
带着厚茧的大掌就要落在凌寒束起的发顶。
“第一次来这鬼地方,怕不怕?”
“哼!”
凌寒迅速偏头躲开,几缕被风沙吹乱的发丝拂过她清冷倔强的脸庞。
“我才不怕!”
她挺直了尚显单薄的脊背,直视着萧烈:
“还有,我长大了!不许再摸我头!”
“哈哈哈哈!”
萧烈的手掌落空。
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洪亮的笑声。
笑声在空旷寂寥的长城上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行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想当大人?简单!”
“只要你亲手斩下一百颗魔尉级的魔崽子脑袋,我萧烈保证,再也摸你头!”
“说定了?”
凌寒眸光锐利如剑。
“嗯!”
萧烈收起笑容,伸出粗糙的小指:
“君子一言!”
凌寒毫不犹豫地勾了上去:
“快马一鞭!”
自那日起。
天外天长城之上,多了一道清冷如霜却又迅疾如电的身影。
她的剑。
不再仅仅是演练场上的寒光,而是真正浸透了腥臭魔血的杀戮之器。
从最初的谨慎试探,到后来的游刃有余。
每一次剑光乍起,必有一颗狰狞魔首滚落。
每一次身影腾挪,必在魔潮中撕开一道缺口。
当第一百颗魔尉级的狰狞头颅,伴随着喷溅的污血滚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时。
整个戍守此段长城的修士,无不为之注目。
那些饱经风霜,看惯生死的面孔上。
第一次对这个来自云霄仙宗的少女,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惊叹。
低低的议论声在风沙中传递:
“一百个……全是魔尉!”
“好快的剑!好狠的剑!”
“云霄仙宗……又出了一柄绝世利刃!”
那天。
一轮被魔域气息浸染得宛如凝固血块般的残阳,正缓缓沉向那翻滚的虚空深渊。
长城之上,罡风似乎也暂时平息了些许。
萧烈走到倚在城垛边默默擦拭剑上污血的凌寒身旁。
他取出一个粗糙的酒囊和一只同样粗粝的陶碗,澄澈却辛辣的酒液汩汩注入碗中。
“小孩子不能喝酒。”
他将那碗递到凌寒面前。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沾着血污和风尘,却依旧清丽的脸庞。
“但你,从今日起,不再是小孩子了。”
凌寒抬眸,对上萧烈那双在血色夕阳下依旧明亮的眼睛。
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同样沾着血污却异常稳定的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酒。
“干了它!”
萧烈举起酒囊,朗声道。
凌寒仰头,将碗中辛辣如火的液体一饮而尽!
那烈酒如同熔岩滚过喉咙,灼烧感直冲肺腑。
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呛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
萧烈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欣慰与豪迈。
“咳咳咳……不许笑!”
凌寒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抹去眼角的湿润,带着几分羞恼瞪向萧烈。
声音却因咳嗽而有些发哑。
萧烈止住笑声,脸上的神情却前所未有地肃穆起来。
他单膝微屈,让自己的视线与凌寒平齐,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小师妹!”
“和我一起——”
“守护这长城之后,万家灯火的苍生吧!”
血色的残阳,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城墙上。
风沙呜咽,魔潮在远方低吼。
就在这隔绝了人间繁华的天外绝域。
就在这浸透了血与火的古老长城之上。
少女凌寒,迎着萧烈郑重而灼热的目光,用力地、重重地点下了头!
一个无声的、沉甸甸的约定,就此烙印在彼此心间。
比那黑曜石城墙更加坚固。
比那虚空壁垒更加永恒。
洞天幻化的清冷月华,如同流淌的水银,悄然漫过窗棂,无声地铺满了寂静的房间。
凌寒自浅眠中醒来。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如同月下的精灵,悄无声息地走到案几旁。
她轻轻打开那个温润的玄铁木长匣。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在静谧中响起,宛如玉磬轻击。
她抽出匣中之剑。
一泓秋水般的寒光瞬间流淌而出,映亮了半室清辉。
剑身澄澈,其上细密的霜雪云纹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那光芒,清冷而不刺目,内敛而深邃。
凌寒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缓缓抚过冰凉的剑脊。
触感细腻,带着新铸之剑特有的锐气与生机。
“你……”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并非我的傲梅。”
曾几何时,
她年少气盛,一身傲骨,自诩为救世英雄,掌中之剑亦名“傲梅”。
寓意傲雪凌霜,锋芒毕露。
如今……
她经脉尽毁,修为尽失。
曾经斩妖除魔的利剑,化作手中仅存的冰冷剑柄。
拯救苍生的道路,似乎也从仗剑天涯,转向了案牍之间——
以《修仙基础》为基石,教化世人,积蓄对抗异域魔族的力量。
这柄新剑是林烛的心意,是未来的伙伴。
却终究不是承载了她半生锋芒与骄傲的旧日伙伴。
思绪飘远,父亲凌晨那温和却如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寒儿,人们敬重的,非是爹爹的剑,而是爹爹用剑所行之事……」
「唯有心怀苍生,以己之力为黎民谋福祉者,方能真正赢得苍生的敬重。」
「这与力量强弱无关,只关乎你选择了用力量去做什么。」
是啊……
力量的形式,从来不止一种。
守护的意志,也从未因形式的改变而消弭。
从仗剑诛魔,到执笔育人,所求者,皆为——
守护!
一念及此,凌寒的眼神骤然清明,如同被月光洗过。
她微微握紧手中的剑刃!
锋锐的剑锋瞬间刺破了她柔嫩的掌心肌肤!
殷红的血沿着冰冷的剑脊缓缓滑落。
嗡——!
灵剑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念与鲜血中蕴含的意志,发出一声低沉而欢悦的清鸣!
那血被剑身吸收。
瞬间化作一道细微的红芒,融入剑脊的云纹之中,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
一股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感觉,瞬间在凌寒与这柄剑之间建立。
她低头凝视着这柄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与淡淡血芒的新剑。
唇边漾开一个释然而坚定的微笑。
“从今往后。”
凌寒的声音在月华下清晰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
“你便名为——”
“墨梅剑。”
话音落下的刹那。
墨梅剑仿佛听懂了主人的心意,剑身再次发出一阵悠长而清越的震颤!
剑格上那枚冰蓝色的晶石,也随之亮起柔和而坚定的微光,仿佛在呼应着主人的心志。
不求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那首咏梅的诗句,此刻便是她心境最真实的写照。
她不再需要如傲梅般凌霜绽放,引人注目。
她所求的。
是如墨梅般,于无声处,暗香浮动,以另一种方式,将守护的“清气”散播于这苍茫乾坤之间。
此剑,名为墨梅。
此心,亦如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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