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烛归来,已是三日后的傍晚时分。
比说好的晚了一日。
夕阳熔金,为栖梧居的小院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凌寒静立院中,目光投向天际,直到那道熟悉的流云破开暮色,翩然而至。
云气散开,林烛轻盈落地。
她发丝被山风拂起几缕,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风尘,却掩不住那双弯月般眸子里的璀璨笑意。
“姐姐~我回来啦!看见你,真令人开心。”
她的声音清脆如初,带着归巢倦鸟般的亲昵,瞬间穿透了暮霭。
凌寒的目光落在少女明媚依旧的笑靥上。
一股熟悉的暖流,如同解冻的春泉,霎时涌遍四肢百骸。
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孤寂与沉重悄然驱散。
心跳在胸腔里失序地撞了几下。
整个世界仿佛因这抹笑容重新变得真实而充盈。
“嗯。”
凌寒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比平日更柔和几分。
“欢迎回家。”
林烛几步便蹦到凌寒跟前,带着一股清新的风尘气息。
她忽地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明亮眼眸。
带着一丝狡黠的探究,细细打量着凌寒清冷的脸庞。
“姐姐~”
她眨了眨眼,笑意更深,语气笃定:
“你心里……藏着事呢?”
凌寒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清亮的目光,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没、没有。”
她否认得有些仓促,随即迅速转身,率先向别院内走去。
“我们回家吧。”
林烛看着凌寒略显匆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她没再追问。
只是唇边那抹微笑又深了几分,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像只灵巧的猫儿。
晚饭的余温在空气中渐渐散去。
凌寒端坐于软榻,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林烛正窝在沙发里,姿态慵懒却专注,纤长的手指翻动着那本厚重的《阵法总纲》。
案几上,两杯云渺茶氤氲着袅袅热气。
茶香与室内暖黄的灯光交织,营造出一种静谧而温暖的氛围。
“你这次去观摩炼器堂产业,诸事可还顺利?”
凌寒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带着真切的关心。
少女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
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眸子转向凌寒,笑意清浅:
“嗯?一切安好。”
“炼器堂的诸位长老和师兄师姐待我极是热情。”
她放下书卷,语气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从容:
“我们一同厘定了新的炼器工艺标准。”
“正着手根据当下法器需求的格局,调整人才培养的路径。”
“计划从外门弟子,乃至依附仙宗的世俗大城之中,遴选有慧根的少年,传授基础炼器与流水作业之法。”
凌寒微微颔首。
她知道,这标志着炼器堂已全然接纳了林烛带来的炼器思想。
假以时日,云霄仙宗的法器产出,必将焕然一新。
林烛继续道:
“过往的炼器之道。”
“过于倚重大师傅的个人技艺与经验,如同散落的珍珠,虽精却寡,难以成链。”
“一件上乘法器的诞生,往往耗时数月乃至经年,产量远远跟不上需求。”
“如今,由仙宗统筹,推行流水线作业。”
“将复杂的炼器工序拆解、细化、标准化。”
“由不同专长的弟子各司其职,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运转……”
“此法推行之下,低阶法器的日产量已可翻倍,中阶法器的锻造周期亦能缩短近半。”
“假以时日,便是寻常弟子,也能以宗门贡献点换取称手法器。”
凌寒想起林欣在课堂上提及的“分工协作”、“标准化生产”等概念,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已是翻天覆地的变革。
“但是……”
林烛话锋一转,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眼中闪烁着更为深邃的光芒:
“这……尚非最终形态。”
凌寒微微一怔,如此高效的生产模式,竟还不是终点?
“那……最终的形态,该是何等模样?”
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
林烛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阵法总纲》,指尖拂过书页上繁复的阵纹。
她唇边勾起一抹带着无尽憧憬的笑意:
“姐姐,你可曾想象过那样的场景?”
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时空的力量:
“当天地灵气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属。”
“当阵法符文的知识不再是旁门左道……”
“当田间劳作的农夫,能以聚灵阵滋养禾苗,以引水符灌溉良田。”
“当深山狩猎的汉子,能以御风符追逐猎物,以加固咒强化弓弩。”
“当市井作坊的工匠,能以控火诀熔炼矿石,以塑形阵雕琢器具。”
“当寻常百姓,也能以清洁咒拂拭屋舍,以照明符点亮长夜。”
“甚至以传讯阵连通万里……”
林烛抬起眼眸,直视着凌寒,那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撼动道心的力量:
“当凡人亦可独立踏上仙途,以所学之术,改造山河,丰盈仓廪,便利生活,乃至创造艺术,享受闲暇……”
“那样的世界……姐姐,你说它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如今修仙者高高在上,视世俗苍生如蝼蚁草芥。”
“可若有一天,大道不再遥不可及,仙凡之别轰然崩塌……”
“那也许将是——”
“一个人人皆可手握力量,人人皆可探寻大道,人人皆能如龙腾飞的时代。”
凌寒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少女。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仿佛真的化作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
其中翻涌的,是足以颠覆整个玄穹大陆根基的狂澜!
这一刻。
凌寒仿佛洞悉了林烛这段时间以来。
在炼器堂。
在课堂上。
在所有看似不经意的言行背后。
那深埋的、惊世骇俗的宏愿!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连带着捧在手中的茶杯,水面都漾开了一圈细密的涟漪。
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直面惊涛骇浪般的宏伟蓝图时,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战栗与悸动。
“哎呀,姐姐~”
林烛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方才那撼动人心的锋芒瞬间收敛,又恢复了平日的娇俏灵动。
“这不过是个飘渺的念想罢了。”
“真要实现它,怕是得熬过几代人的心血呢,哪有那般容易?”
她摆摆手,仿佛在拂去一个过于沉重的梦。
凌寒还沉浸在那惊世骇俗的蓝图里,闻言微微一怔。
紧接着,那少女又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让凌寒更加云里雾里的话:
“革命嘛……又不是请客吃饭,推杯换盏间就能成事。”
“哪有……那般轻松写意?”
凌寒秀眉微蹙,眼中满是困惑。
林烛却显然不打算解释这含有深意的词汇。
她身体前倾,双臂支在案几上,双手托腮。
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凌寒:
“好啦,姐姐~”
她声音放软,带着一丝亲昵的笃定:
“你心里藏着事儿呢,对不对?”
“我都看出来了哦。”
“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凌寒对上林烛那双清澈真诚的眸子,心防悄然松动。
她轻叹一声。
便将二师兄萧烈失踪之谜、命魂灯未灭的微光、司天门闭隐的无奈。
以及东方玄策那转瞬即逝的卜算和最终的断言——
尽数道来。
林烛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神情专注,安静地倾听着,不时轻轻点头。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凌寒讲述时的忧虑与期盼。
当凌寒说到“东方道友言,唯有你……方能破此局”时,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林烛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微凉的云渺茶,仰头,将杯中余液一饮而尽。
“嗒”的一声,空杯轻轻落回案几。
她抬起眼,看向凌寒。
唇角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坚定的弧度,眼眸深处仿佛有星火在跳跃:
“我会帮忙的。”
凌寒心头猛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没想到林烛答应得如此干脆,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林烛的笑意更深了些。
那光芒流转的眸子里,此刻蕴藏的不再是少女的狡黠。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神圣的担当:
“一寸山河一寸血。”
“英雄以血肉之躯筑起屏障,护佑这人间烟火。”
“那么。”
“当他们迷失于黑暗,深陷于危局,我们又怎能不倾尽全力,将他们迎回光明?”
她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所以,姐姐,这个忙,我帮定了!
“即便没有你今日相求,但凡我知晓此事,也必定会管到底的。”
说完,她从容地提起茶壶,为自己重新斟满一杯热茶,捧在掌心。
任由那温热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神色安然地慢慢品着。
仿佛刚才许下的,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承诺。
凌寒怔怔地望着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感动和更深层次的震撼,在她心湖中汹涌澎湃。
眼前这个少女……
她会在你猝不及防时,娇俏地逗弄你,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的灵动。
她也会在茶余饭后,描绘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的宏伟蓝图,目光灼灼如焚天之火。
而此刻。
面对沉甸甸的道义与英雄的遗落,她又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挺身而出。
眼神澄澈坚定,仿佛肩负此责是天经地义!
她身上交织着矛盾又和谐的特质。
如同最璀璨的星辰。
既能在晴夜温柔闪烁,亦能在风暴中照亮前路。
凌寒忽然觉得,自己对林烛的认识,如同拨开层层迷雾,窥见了那独特的灵魂。
她,真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是……”
凌寒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收紧,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忧虑:
“我担心你会……遭受反噬。”
“反噬?”
林烛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嗯。司天门卜算天机,动辄遭受天道反噬。”
“十年前对战魔族,多少司天门人因此陨落。我怕你强行介入,也会……”
“啊,这个呀~”
林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放心啦!”
“到时候我就往玄策那家伙身边一站,顶多也就是搭把手。”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凌寒心头猛地一跳!
电光火石间,她忆起大师兄曾提及——
东方玄策卜算林烛命轨时遭遇恐怖反噬,最终竟是林烛出手将其救回!
此刻再听林烛这熟稔又随意的口吻,她与那位神秘的司天门天才,关系绝非泛泛!
凌寒捧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骨节微微泛白。
她抬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与东方道友,似乎很是相熟?”
“嗯?东方?”
林烛皱了皱鼻子,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你说玄策那家伙啊?”
“啧,神神叨叨的,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似的缠人。”
“烦死了,我才不喜欢他呢!”
凌寒敏锐地捕捉到。
林烛口中说着“嫌弃”,脸上却不见半分真正的厌恶。
眉梢眼角反倒流露出一丝朋友间特有的,亲昵的无奈。
一股莫名的、细微的酸涩感悄然划过心尖。
待凌寒想要细究时,却又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不过……”
林烛的神色陡然转为凝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能让玄策那家伙都束手无策,捕捉到的天机瞬间被抹除……”
“这次的事情,水恐怕深得很呐。”
凌寒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目光紧紧锁在林烛身上。
林烛沉声道:
“司天门的卜算之道,冠绝玄穹。”
“他们无法卜算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所算之物超脱此方世界规则之外。”
“其二,所算之物与诞生卜算者的世界本源处于同等位格。”
她看向凌寒,目光如炬:
“萧烈长老的天机曾被瞬间捕捉又即刻消失。”
“那么,他要么是被境界远超想象的魔族巨擘困于绝域。”
“要么就是他身处的空间,存在着与这个世界本源同位格的存在!”
凌寒闻言,心头的阴霾更重,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林烛将手中的《阵法总纲》收起,站起身,走到凌寒面前。
她微微俯身,清澈的眼眸直视着她眼底的忧虑:
“姐姐,你是在为萧烈长老担心,对吗?”
凌寒沉默地点了点头。
林烛展颜一笑,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别怕。姐姐,我这次可是给你带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回来。”
她眼中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它或许……”
“能在我们接下来寻找、救助萧烈长老的行动中,助你一臂之力。”
“只是……”
林烛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少见的犹豫:
“我有点担心,你看到它……会不开心。”
凌寒眼中浮起疑惑。
“跟我来。”
林烛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走去。
凌寒压下心头的疑问,起身跟上。
两人步入栖梧居的洞天之中。
洞天幻化的夕阳。
将漫天流霞染成瑰丽的锦缎,铺满了半边天穹。
几缕金色的余晖穿过氤氲的灵气薄雾。
洒落在青翠的灵草与晶莹的溪流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远处。
数只仙鹤优雅地舒展着雪白的羽翼。
长喙衔着霞光,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划过这片宁静的天地。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祥和的暮色里。
林烛在凌寒面前站定,逆着霞光,身影被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金边。
她手腕轻翻。
从储物镯中取出一个长约三尺、通体由温润玄铁木打造的长匣。
匣面雕刻着古朴的流云纹路。
作为剑修的凌寒,在看到这长匣形状的刹那,心脏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股强烈的预感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姐姐~”
林烛双手捧着长匣,递到凌寒面前,脸上是纯粹而温暖的笑容:
“这是我的礼物,送给你。”
凌寒屏住呼吸,目光在林烛充满期待的眼眸和那神秘的长匣间流转。
她伸出微颤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木匣,定了定神,缓缓将匣盖打开——
凌寒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长剑。
剑身修长,线条流畅而优雅,寒光内敛。
剑脊上流淌着细密如霜雪的云纹。
剑格处镶嵌着一枚冰蓝色的晶石,散发出清冷凛冽的气息。
与记忆中那柄陪伴了她数十年,最终却在沧溟魔爪下寸寸碎裂的傲梅剑几乎一模一样!
“十五年前,玉兰树下初遇,你手中提着的便是它。”
林烛的声音轻柔,带着追忆。
“十年前,它在你与魔王沧溟的决战中破碎。”
“这次。”
“我借炼器堂之力,重新为你铸了这柄剑。”
凌寒静静地听着,泪盈眼眶。
林烛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那份明媚的笑容被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取代:
“姐姐,我其实很担心你会不高兴。”
凌寒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光,不解地望向她。
“我听说剑修最是执着于自己的本命之剑。”
“我怕你会觉得我送此剑,是想要它取代你心中的那柄傲梅。”
林烛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有些紧张:
“姐姐,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我铸此剑,绝非是要它替代旧剑在你心中的位置。”
凌寒看着林烛这副罕见的,带着点忐忑的模样。
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酸涩与震惊,竟奇异地被一股暖流冲散。
她忍不住,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我很高兴。”
凌寒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无比清晰:
“真的,林烛,我很高兴。”
“啊,是吗?”
林烛眼中的担忧瞬间被点亮,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那就好!”
“灵剑有灵,蕴养剑魂方显其神。”
“我新铸的这柄剑,只蕴育了最纯粹的剑魂胚子。”
“是希望待他日姐姐寻回傲梅散落的剑魂,再能将其融入此剑胚之中。”
“以心血蕴养,助其涅槃重生。”
林烛眼中带着鼓励和期待。
凌寒再次深深感受到。
眼前这个少女,早已将一切可能、一切细节,都为她思虑周全。
那份熨帖入心的暖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谢谢你,林烛。”
凌寒的声音带着鼻音,却充满了真挚的感动。
“我……真的很开心。”
少女闻言,眉眼弯弯,笑得如同得到世间最珍贵糖果的孩子。
她忽然又眨了眨眼,带着一丝俏皮:
“那……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可以。”
凌寒毫不犹豫。
“姐姐~~”
林烛的目光落在那柄新剑上,带着纯粹的欣赏与期待:
“你能用这把剑,为我练一会儿剑吗?我想看。”
凌寒迎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郑重点头。
那一天,洞天幻化的夕阳流金熔火。
霞光漫天的洞天里。
一个清冷如霜的身影手持新剑,身随剑走。
剑光如月华倾泻。
时而如寒梅傲雪,清绝孤高。
时而如流云卷舒,缥缈无定。
剑气激荡,带起衣袂翩跹,英姿飒爽,仿佛与这漫天霞光融为一体。
而在那灼灼的剑光之外。
另一个少女倚栏而立。
双手托腮,目光痴痴地追随着那抹舞动的身影。
她的眼中。
倒映着剑光。
倒映着霞色。
更倒映着那舞剑之人清丽绝伦的侧影。
她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惊艳与心动,永远镌刻在心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