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荔衣似乎困了,懒洋洋靠在墙壁上。
他打了个呵欠,隔了很久,睁开眼觑她:“不要逞莽夫之勇,要用智谋。”
这是一间装潢华丽的房间,粉红摇曳的床幔,置放胭脂水粉的梳妆台,这是一家青楼,但显然不在客云城,应该是附近的城镇,她没有来过。
门已经锁住,门外还有人看守,晏阿音瞅半天身上绑得严严实实的粗麻绳,决定自闭一会儿。
外面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人在房间里了?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真的那么美?让我亲眼瞧瞧。”
“哎,那肯定没骗您,您这边请。”
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穿金戴银的丰腴女人跟着下人走进来,浓烈的脂粉味登时随着风灌入。
老鸨看着房间里的晏阿音和薛荔衣:“就是这两个?”
“对对。”
灰头土脸的小大夫和俊美翩然的郎君放在一块,显然郎君更瞩目一点。
老鸨走到薛荔衣面前,俯身道:“就是你差点烧了老娘的半座青楼,轻薄了老娘的三个姑娘?”
晏阿音:“……?”
怎么还有下半句?
薛荔衣靠在墙边,懒洋洋的:“我没碰过她们。”
老鸨冷笑:“老娘说你碰了你就是碰了。现在你们欠了老娘的债,准备怎么还?瞧你们这模样,还不起吧?”
晏阿音好像知道这老鸨要说什么了。
果然,老鸨烈焰红唇一翘,抚摸着蔻丹说:“既然没钱,那就卖身来抵,我们春满楼有姑娘,却缺小倌儿,那就你们补上,嗯,至少得给我补个二十年吧。”
老鸨余光一掠,注意到了角落的晏阿音,眼前一亮,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哎呦,这个也不差嘛,刚才还觉得丑,现在瞧这细皮嫩肉的小脸,好像比我们姑娘还要细嫩漂亮,不过就是黑了点儿……”
浓烈的脂粉香伴随着长甲刮在脸上的摩擦声,让晏阿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厌恶地移开头。
“你到底有没有眼光,他更好看?”
老鸨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薛荔衣。
薛荔衣轻笑道:“就他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折腾一下就不行了,他有我能耐?”
晏阿音:“……”
臭王八,这时候还不忘嘲讽她。
老鸨看看薛荔衣脸上的讥嘲,又看看晏阿音的臭脸,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儿呢,怎么看起来跟仇人似的。”
“谁跟他是一对?”晏阿音头顶冒火。
老鸨笑得花枝乱颤,“不是一对儿就最好,往后你们就是春满楼的人,给老娘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别打什么歪主意。若是想要逃跑……我这春满楼可是顺金第一楼,出去打听打听,老娘开楼这么几十年,就没有姑娘能活着逃出去的。”
顺金?
晏阿音心念电转想起来了,这是客云城东边的一个小镇。没想到他们被带到这儿来了。
“行了,老娘给你们半天的时间考虑,你们若是还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才真真儿是自讨苦吃。”老鸨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外面守着的彪形大汉,又看看他们,转身离开。
门砰的又关上。
晏阿音直挺挺躺在地上,少顷,生无可恋道:“薛荔衣,我要杀了你。”
薛荔衣的声音含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能互相伤害。”
晏阿音扑腾坐起,“要不是你,小爷能落这下场?”
她说完,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被绑住的两只脚迈着碎花步,朝他走过去,扑在他面前,“赶紧给我想办法,不然我先解决了你。”
薛荔衣总归没有再不正经,道:“我们现在在三楼,房间外面人不多,就两个,走廊除了经过的嫖客,没有其他人。”
晏阿音目光狐疑,瞅了薛荔衣一眼,前倾的身体往后,坐在脚踝上。
他怎么知道?
方才他们的眼睛都被蒙了起来,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薛荔衣能听音辨物?
晏阿音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如何。因她是跪坐,上半身的衣裳绷得很紧,隐约勾勒出腰肢的曲线,她的腰很细,往下的弧度却饱满,十分吸引人的目光。
薛荔衣目光掠过,不经意停了停。
反应过来之后,他移开视线。
晏阿音忽然道:“薛荔衣,你是不是这里的常客?”
薛荔衣一顿,仿佛听见笑话。
“你怀疑我是嫖客?”
可是很快,他像只狐狸般轻轻笑起来:“你吃醋了?”
晏阿音现在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这个家伙,很喜欢见她发火。
……有毛病?
她偏不如他的意。
晏阿音冷冷道:“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关我屁事,你就算天天上青楼也和我没关系。”
人生有两句话很有用:关你屁事,关我屁事。拿捏住这两句话,生活都会快乐很多。
晏阿音环顾四周。
不远处的墙角放一张挂着红粉帐幔的拔步床,对面的梳妆台上,脂粉金饰摆放规整。
晏阿音凝神思索,又朝房门看去,门外两个高大彪悍的身影,应该是看门的守卫。可能是站得久了觉得无趣,那两个守卫偶尔不耐地跺跺脚,交谈几句话。
“他爷爷的,凭什么就我们兄弟两个在这看门。”
“楼下那些小娘子的声音绝了,这不是一刀刀往我耳朵上割吗?”
“真他娘不痛快。”
“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舒服舒服……”
晏阿音看着自己被麻绳捆绑住的手和脚,踢了踢薛荔衣:“你有没有办法把我手上的绳子解掉?”
闭目养神的薛荔衣瞥她一眼,淡淡道:“手伸过来。”
晏阿音半信半疑,把被捆缚的手放到他面前。
也不见薛荔衣如何动作,他身后的绳索竟直接散了,转眼间行动自如。
他抬手拂过她被捆缚的手脚,绳索应声而断。
晏阿音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又转头看门,确定外面的壮汉没听见动静,这才抱着膝盖蹲在他面前,亮晶晶地眨着眼问:“薛荔衣,你想不想出去啊?”
薛荔衣被她如狼似虎的眼神看着,皱眉:“你要干什么?”
晏阿音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你刚才也听那老鸨说了,这家青楼是顺金第一青楼,那条件肯定都是最好的。我们现在这屋子,约莫也是姑娘曾经住过的房间。但我刚刚瞧了,屋子里头什么都齐全,胭脂水粉,床褥帐幔,首饰衣裳样样俱全。”
“然后呢?”
“你说,如果从这里走出去两个姑娘,是不是也很正常?”
薛荔衣:“……你想怎么样?”
晏阿音往他跟前凑,用手拍了拍他的脸,悄咪咪小声说:“我想交给你一个重任。”
“不想接。”
“别这样啊。反正我们俩都是男人,你也不用担心在女人面前掉了面子是不是?做人呢要讲道理,互帮互助,互相扶持。”
晏阿音跟前唠叨了一大堆,见薛荔衣脸色黑沉,当他默许了。
她乐不可支地踢掉鞋子,踮着脚尖跑到梳妆台,打开衣摆把能用的物件搜罗回来,在他面前坐下。
胭脂水粉、钗环簪珰散一地。
晏阿音低着头,开始调粉。
不知为何,她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嘴角不时抽动一下。
薛荔衣眯眸:“你嘴角要笑抽筋了。”
“咳。”晏阿音若无其事道,“这个粉有点难调,你等等。”
她低着头,将妆粉拍散。
然后用手沾了些妆粉,左看看右看看,找好角度拍到他脸上。
啪——
薛荔衣的脸顷刻间白了一个度。
半脸粉末。
晏阿音在他危险的视线下,尴尬地解释,“我不经常用这个,不熟练,你担待着点啊。这个叫敷粉来着,你在秦楼楚馆里看见的肤白貌美、细如凝脂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是画出来的,不是我吹,一会儿我给你化完,你比她们还美。”
晏阿音退后一些,打量他的脸。
“有点白了,我给你上点胭脂,我找找有没有……啧,居然有金花胭脂,金花胭脂好贵的,这家青楼倒是舍得给姑娘下本,用的都是好东西。”
薛荔衣道:“哦?金花胭脂很好吗?”
“当然好了,金花胭脂原来是彦京女子惯用的品质最好的胭脂,后来传到了江南,就也在客云这一带盛行起来了,这种薄片的金花胭脂最方便了,只要用丝绵浸染……”
晏阿音的话头陡然一停。
她现在是男人身份,却对女子的东西如此熟悉。
怎么说得过去?
晏阿音立即解释道:“我听说的!小爷我以前也是在这种风月场所出入的人,能不知道?”
“是么。”薛荔衣泄出声笑,盯着她道,“那你的经验可真丰富。”
后半场,晏阿音都不说话了,警惕地觑着薛荔衣,一旦见到他意欲开口,立马把他嘴捂上。
这家伙跟狐狸似的,谁知道下一秒能套出别人什么话。
化完妆,就要换衣裳。
晏阿音看着衣橱里的衣裳,撑着脸扭头,嫌弃地打量薛荔衣,“你怎么这么高啊……”挑衣裳都不好挑。
认命了,晏阿音从衣橱一摞衣裳里挑挑拣拣,拎出一件塞给他,“换衣裳去。”
薛荔衣倒没说什么,随手接过扔到旁边,开始解扣子。
他动作随意,仿佛没当旁边有人,没一会儿便解开衣襟,露出结实有劲、肌理分明的胸膛。身材很好。
晏阿音正想休息一会儿,见状大退一步:“你干什么!”
薛荔衣莫名其妙看着她,“换衣裳啊,不是你说的吗?”
晏阿音瞪眼:“为什么不去屏风后面换?”
“都是男人,你这么害臊做什么?”
晏阿音迟疑一瞬,立马挺起胸膛,“因为我是个有操守的男人,绝不随便看别人!”
薛荔衣看了她半晌,挑眉:“可是我没操守。”
“……”
晏阿音很崩溃,转身走到角落。她才不看,看了是要长针眼的!
乍一看,她的身影跟面壁思过似的。薛荔衣睨她一眼,觉得好笑,低下头翻衣裳。
越翻,他眉头越皱。
女人家的东西怎么这么复杂,他看半天,袖子找不到,前后也找不到……这一层层的又是什么?
晏阿音只听见身后轻微的衣料簌簌声,可没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安静得落针可闻。
……薛荔衣到底在干什么?
晏阿音狐疑,又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可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终于有点心底没底,正想稍微回头看看。
可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四周竟骤然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一个人影迅速朝着她袭来,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向后一推,牢牢压在了墙上!
晏阿音心想这下完了,正要奋力挣扎,可定睛一看,压住她的人居然是薛荔衣。
薛荔衣却没有看她。
他捂着她的嘴巴,眼中戒备,视线落在旁边紧闭的窗子上。
也在此时,晏阿音听到一墙之隔的窗子外传来女子的声音。
“刚才那屋里头是不是有动静?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过现在好像又没声音了……”
“要不要去看看?”
“听说钱妈妈抓了两个俊俏男人,我想见见……”
“有什么好看的,钱妈妈要让他们当小倌儿,还特地将他们关一间屋子,你说是要干什么?指不定里头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呢。”
“算了,还是走吧,我听了,现在里头又没动静了,估摸着是折腾累了。”
“哼,这就结束了?我还想多听听呢,真没意思。”
“行了行了,还是紧着回去练筝吧。”
那些女子走远了。
晏阿音吊起来的心终于放下来,不自觉屏住的呼吸稍稍松缓。她眼珠子转动,落在近在咫尺的薛荔衣身上。
他还在听动静。
窗子外不大明亮的光线打进来,正正好打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换衣裳,还穿着大安给他的那件粗布衣。但他身材极好,宽肩窄腰,人高腿长,挺括随意,即便这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丝毫不消减他与生俱来的风流俊美,宛如只是早上起来穿错了衣裳的贵公子。
因为薛荔衣正侧头看着窗外,晏阿音便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比常人更漆黑的深邃瞳孔,往下是挺拔的鼻梁,再往下是薄薄的唇,弧度很好看。
别的不说,这家伙长得还可以。
要不怎么能让人姑娘赔上清白也要讹他轻薄?老天赏饭吃啊,这往街头一坐,面前摆个破碗,生意都比别人好。
薛荔衣转回头。
看见晏阿音亮晶晶的眼睛,他眯眸:“……你干什么。”
偷看人被抓了个现行,晏阿音尴尬的劲忽然上来了,“眼睛有点抽筋。”
薛荔衣盯着她片刻,移开视线,目光在那窗子上定格一瞬。
他挑了下眉,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轻慢的笑。
紧接着,他低声凑近她耳边:“你听没听见,刚才那些人笑话我们不够意思?”
晏阿音满头雾水:“什么不够意思?”
薛荔衣的声音更低了,在黑暗里十分模糊:“就是说,我们刚才时间太短了。”
晏阿音还是没听明白,皱着脸努力地看他。
时间太短了?什么时间?
什么……时间……
下一刻,晏阿音呆住。
仿佛被天降大雷轰了一样,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时、间、太、短、了。
她这才惊愕地注意到他们还保持着亲密姿势——薛荔衣一手虚虚捂着她嘴,一手压着她肩膀,膝盖则往前顶,把她的腿分开,牢牢嵌入在她两腿之间。
他简直是压着她,把她整个人架在了墙上。
晏阿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
这人简直是,大逆,不道。
同时,晏阿音心中也涌起不安。靠得如此近,接触亲密,即便她已经束胸,也难保他不会发觉她的不对劲。
晏阿音深吸一口气,用恼怒覆盖了心中没来由的战栗,一字一句道:“薛荔衣,放开我!你再不放开,信不信我让你活着的时间也太短?”
薛荔衣把她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
他若有所思,轻笑一声,松开了她。
然而没料到他这一松手,晏阿音没了支撑,竟没站稳,往旁边踉跄了一下。
黑暗中,架子失去了支撑,往旁边一歪,轰然倒了下去。
架子砸撞到地面,上面摆放的绀青牡丹花瓶也随之砸到地面,清脆的摔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一瞬间,晏阿音抬头,和薛荔衣对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