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沉重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身体。
刀剑兵戈声,怒吼声,尖叫,痛哭,求饶,都从远处传来,一层层从脑袋渗尽愈发僵硬的四肢。
楚娮被扯着下坠,陷进一个黏腻厚重的血池。
血水一点点淹没她的身体,脑袋,嘴,鼻子。
想要呼救却无法张口。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从幽深的某处传来。
“娮娮,我们永远只能是朋友。”
“娮娮,不要再做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的事情了。”
“娮娮,不要再为难贺时安了。”
......
“娮娮,你太让我失望了。”
“娮娮,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胡闹了,好吗?”
......
"娮娮,跟我走。"
“娮娮,别怕。”
......
“娮娮,我在这里。”
“清鸣!”
沈娮忽地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
梦中温热黏腻的血池顷刻间消散,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在这里。”
沈娮感到有一只手束缚住在了自己的腰间,将她抱得很紧很紧。而另一只手则在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在这里。”
温柔的,肯定的,不容质疑的声音。
沈娮等了四年。
她再次哭得浑身颤抖起来。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回到了她还有最亲密的朋友的时候。
贺时安那个贱人呢?不,不可以,她不能让他抢走她的清鸣!
贺时安!
一瞬的时间,楚娮已经在脑海里将这个名字连同他的主人千刀万剐。
终于,她想起来了。
贺时安在昨晚她回来的时候就被杀掉了。
她捅了好多刀。多到她数不清了。
贺时安,死了。
沈悦感受着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她悬挂的心也随之稍落。
她的手温柔抚过怀中人柔软的发丝,心中也跟着软了下来。
初识楚娮那段时间,楚娮还是个只有她一半高的,矮小柔弱的小丫头。
她们相差六岁。
那时楚娮太过可怜,她的同情心,就像初次见到那只脏兮兮的可怜小猫那样泛滥。
她开始在意这个在深宫里被欺辱的质子。她开始保护她,照顾她。
不过,楚娮一开始却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只是个附属国的质子,而沈悦是梁夏最尊贵的清鸣长公主。
她们尊卑有别。
即使她们成为了好友。
“长公主殿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楚娮从沈悦的怀里出来,欲下床行礼。
沈悦却止住了她,只抬手轻轻拨开她额前被汗浸湿的发丝,温声道,
“别怕。”
“我不怪你。”
“你昏睡了一天,现在时辰还早着。”
春莺端来一碗清粥,沈悦随手接过,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
“御医说你受了惊吓,需好好静养才是。”
“饿了吧,娮娮,我让御膳房提前炖好了你最爱的桂圆莲子粥,还温热着。”
“乖,张嘴——”
楚娮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清晰的面容逐渐一笔一划勾勒,与记忆里模糊的画面相重叠。
因为爱武,和曾在军中训练的缘故,沈悦的肌肤并不如普通公主贵女那般雪白,而是带着微微的小麦色,是现代人审美里很健康的肤色。
凌厉的眉峰下是一双清柔澄澈的双眼。
鼻梁挺俊秀丽,如日照雪山,冷冽带柔。下方凹陷起温柔的弧度。
嘴唇微厚,未抹口脂,呈淡粉色。
应当——很好亲。
楚娮乖乖张嘴。
温热的清粥入口,甜味适中,是她喜欢的味道。
口腔和胃部随之暖和。
整个人也跟着活了。
食不言。
殿内安静得只有偶尔瓷勺轻轻撞击在碗上的微弱声音。
楚娮就这样在沈悦的喂食下吃完了大半碗桂圆莲子粥。
待到沈悦结果一旁追云递过来的丝帕净手时,唤月忽地上前在她耳边密语。
沈悦脸色不改,只温和笑着对还坐在床上的楚娮道,
“娮娮,你先好好休息。我让李嬷嬷和绿竹来陪着你,可以吗?”
说着,沈悦还将被子捻了捻,将楚娮包裹得紧实。
楚娮只乖巧点头,并未多问。
-
养心殿。
“啪嗒——”
几本奏折被扔在地上,露出里面俊秀恭敬的小楷。
“你自己看看吧。”
郭妙娥一只手撑在桌上,按着自己的额头,大拇指还在按压着太阳穴。
跪在地上的沈悦瞥去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恭请太后陛下万安。臣韦......长公主......」
「......臣太史令......长公主......驸马......草菅人命......」
「臣......公主......」
郭妙娥看了眼底下跪着的沈悦,身姿笔挺,礼数恭敬。
还算是把她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心中的怒火又微微消了些。
到底是自己最宠爱的,又是唯一的女儿。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邬孝儒联合韦敬良,杜守英他们联合讨伐你。”
“还有其它的世家也跟着凑热闹。”
“那些人盯了你这么久,可算是揪住错儿了。”
“现如今朝堂和百姓们都说你身为长公主,却视人命为草芥,更有甚者,说你杀害亲夫,罔顾伦常。”
“更可笑的是,他们字里行间里都在暗示哀家,立五皇子为太子。”
“说皇帝年幼,哀家身为女人本不应插手朝堂。应该遵循老祖宗的传统。”
“只要梁夏走上正轨,往后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到这里,郭妙娥低低地笑起来。一双明亮的眸子扫过来,落在沈悦身上。
那是一种犹如捕食中的鹰的眼神,锐利,狠辣。
可又透露着难掩的疲惫。
她已经不再年轻。曾经再凶猛的鹰,随着年华逝去,在捕食时也会有心无力。
“给长公主赐座。”
沈悦被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琉璃扶起来。抬首间正对上郭妙娥望过来的眼神。
她被那眸光刺痛。
天气渐凉,养心殿内铺设了薄地毯。
不过跪在地上时还是会感到疼痛,只是随着姿势保持得越久,会渐渐麻木。
乍然起身,膝盖的钝痛才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来。
沈悦心中却清楚,这并算不得什么惩罚。
母后对她一向是宽厚的。
就连她当初小心翼翼地向母后提出想要习武,那时母后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她只是安静了一会,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她知道了。
后来,她才知道,母后为了说服父皇,花了好长的时间。
母后唯一一次对她说重话,是十三岁那年,她联合宫人,欲图随着出征的军队偷跑。
“悦儿就这么狠心,要丢下母后一个人吗?”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母后哭。
然而,母后还是擦了眼泪,同意了她随军出征。甚至还给了她一个校尉的封号。
后来,她战胜还朝,缠绵于病榻的父皇已经时日无多。而母后成了摄政太后,独揽大权。
母后赐予她骠骑将军的封号。
只是随着父皇的驾崩,母后的处境,越发艰难。
为了固权,她扶持幼帝登基,继续当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后。
却因着女子的身份,受了天下人太多的口诛笔伐。
世家门阀们对母后不满,有野心的异姓王同样虎视眈眈。
母后不像父皇那样,生来就是太子,有着支持,扶持他的臣子。父皇的皇位坐得很顺。即使他不爱理政,贪玩享乐,不勤勉,也会有人替他做那些事,替他找理由,替他守住这天下。
可父皇去世了,将剩下的这半截散乱的摊子交给了母后。
而她现在是母后唯一的依仗。
偏偏她再次让她失望了。
沈悦低头闭目,阻止了琉璃的搀扶,再次跪地,一股凉意自地板渗透进膝盖。
“儿臣请母后责罚。”
“奴婢请楚姑娘责罚。”
另一边,远岫宫。
楚娮的床前正跪着四个侍女。
楚娮被李嬷嬷搀扶着下床,亲自扶起了她们。
“不是你们的错。”
“我也没想到,那贺......”说到这里,楚娮的脸色骤然更加苍白。
“竟是如此的,狼子野心。”
“快起来吧。”
“咳——”
楚娮说着,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几人担心极了,连忙起身,和李嬷嬷一起服饰着楚娮躺上床。
心里又自责刚刚提起了楚娮的伤心事。
楚娮看了看面前的四人。
春莺和季夏是沈悦赐给她的一等宫女。摘星和挽霞亦是沈悦派来的,不过她们二人的主要任务是护卫她的安全。
况且,她不用去探听也知道,沈悦定是已经责罚了摘星二人。
也是她连累了她们。
“你们都不许再自责了。”
“我想好好歇一会。李嬷嬷和绿竹陪着我就好了。”
“你们四个都下去吧。”
“摘星和挽霞,你们一会拿着清鸣给我的令牌去太医院领些药。”
“多谢楚姑娘。奴婢告退。”
待到听到几人的脚步声走远,楚娮方看回身边的李嬷嬷和绿竹二人。
李嬷嬷是她的奶娘,孤身一人,无女无儿,自小便将她看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
绿竹也是她的生母派给她的,比她不过大三岁。她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来到梁夏的前几年,也受到了不少的拳打脚踢,却一直对她不离不弃。
直到上一世,最后城破那日,她们还想着用自己性命名引开厥连人,给她活命的机会......
楚娮鼻子一酸。在异世,能得真心相待的人是如何不易。
“我的殿下哟......受苦了......”
看着楚娮红了眼眶,李嬷嬷老泪纵横。
楚娮牵起她们二人的手,温声安抚,
“我没事的,李嬷嬷,绿竹。”
“那姓贺的没有伤到我。你们相信我。”
李嬷嬷擦了擦眼泪,同绿竹点点头,
“老奴就知道我们的殿下是最厉害的。”
“奴婢也相信殿下。”
“殿下,只是以后,莫要再为了......长公主殿下,而做傻事了......”
“那人......不是我们能......”
“瞧老奴这嘴!老奴怎能指使殿下呢。老奴只是怕,殿下受伤......”
李嬷嬷紧握楚娮的手,欲言又止。
楚娮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李嬷嬷从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刚出生的小婴儿,照顾到现在。怎会不知楚娮对沈悦那过分依赖的性子?
楚娮垂下眼眸,却是没有直言。
她只是牵着两只温暖的手温声道,
“我会好好的。”
“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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