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怀抱

头疼。

沉重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身体。

刀剑兵戈声,怒吼声,尖叫,痛哭,求饶,都从远处传来,一层层从脑袋渗尽愈发僵硬的四肢。

楚娮被扯着下坠,陷进一个黏腻厚重的血池。

血水一点点淹没她的身体,脑袋,嘴,鼻子。

想要呼救却无法张口。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从幽深的某处传来。

“娮娮,我们永远只能是朋友。”

“娮娮,不要再做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的事情了。”

“娮娮,不要再为难贺时安了。”

......

“娮娮,你太让我失望了。”

“娮娮,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胡闹了,好吗?”

......

"娮娮,跟我走。"

“娮娮,别怕。”

......

“娮娮,我在这里。”

“清鸣!”

沈娮忽地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

梦中温热黏腻的血池顷刻间消散,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在这里。”

沈娮感到有一只手束缚住在了自己的腰间,将她抱得很紧很紧。而另一只手则在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在这里。”

温柔的,肯定的,不容质疑的声音。

沈娮等了四年。

她再次哭得浑身颤抖起来。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回到了她还有最亲密的朋友的时候。

贺时安那个贱人呢?不,不可以,她不能让他抢走她的清鸣!

贺时安!

一瞬的时间,楚娮已经在脑海里将这个名字连同他的主人千刀万剐。

终于,她想起来了。

贺时安在昨晚她回来的时候就被杀掉了。

她捅了好多刀。多到她数不清了。

贺时安,死了。

沈悦感受着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她悬挂的心也随之稍落。

她的手温柔抚过怀中人柔软的发丝,心中也跟着软了下来。

初识楚娮那段时间,楚娮还是个只有她一半高的,矮小柔弱的小丫头。

她们相差六岁。

那时楚娮太过可怜,她的同情心,就像初次见到那只脏兮兮的可怜小猫那样泛滥。

她开始在意这个在深宫里被欺辱的质子。她开始保护她,照顾她。

不过,楚娮一开始却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只是个附属国的质子,而沈悦是梁夏最尊贵的清鸣长公主。

她们尊卑有别。

即使她们成为了好友。

“长公主殿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楚娮从沈悦的怀里出来,欲下床行礼。

沈悦却止住了她,只抬手轻轻拨开她额前被汗浸湿的发丝,温声道,

“别怕。”

“我不怪你。”

“你昏睡了一天,现在时辰还早着。”

春莺端来一碗清粥,沈悦随手接过,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

“御医说你受了惊吓,需好好静养才是。”

“饿了吧,娮娮,我让御膳房提前炖好了你最爱的桂圆莲子粥,还温热着。”

“乖,张嘴——”

楚娮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清晰的面容逐渐一笔一划勾勒,与记忆里模糊的画面相重叠。

因为爱武,和曾在军中训练的缘故,沈悦的肌肤并不如普通公主贵女那般雪白,而是带着微微的小麦色,是现代人审美里很健康的肤色。

凌厉的眉峰下是一双清柔澄澈的双眼。

鼻梁挺俊秀丽,如日照雪山,冷冽带柔。下方凹陷起温柔的弧度。

嘴唇微厚,未抹口脂,呈淡粉色。

应当——很好亲。

楚娮乖乖张嘴。

温热的清粥入口,甜味适中,是她喜欢的味道。

口腔和胃部随之暖和。

整个人也跟着活了。

食不言。

殿内安静得只有偶尔瓷勺轻轻撞击在碗上的微弱声音。

楚娮就这样在沈悦的喂食下吃完了大半碗桂圆莲子粥。

待到沈悦结果一旁追云递过来的丝帕净手时,唤月忽地上前在她耳边密语。

沈悦脸色不改,只温和笑着对还坐在床上的楚娮道,

“娮娮,你先好好休息。我让李嬷嬷和绿竹来陪着你,可以吗?”

说着,沈悦还将被子捻了捻,将楚娮包裹得紧实。

楚娮只乖巧点头,并未多问。

-

养心殿。

“啪嗒——”

几本奏折被扔在地上,露出里面俊秀恭敬的小楷。

“你自己看看吧。”

郭妙娥一只手撑在桌上,按着自己的额头,大拇指还在按压着太阳穴。

跪在地上的沈悦瞥去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恭请太后陛下万安。臣韦......长公主......」

「......臣太史令......长公主......驸马......草菅人命......」

「臣......公主......」

郭妙娥看了眼底下跪着的沈悦,身姿笔挺,礼数恭敬。

还算是把她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心中的怒火又微微消了些。

到底是自己最宠爱的,又是唯一的女儿。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邬孝儒联合韦敬良,杜守英他们联合讨伐你。”

“还有其它的世家也跟着凑热闹。”

“那些人盯了你这么久,可算是揪住错儿了。”

“现如今朝堂和百姓们都说你身为长公主,却视人命为草芥,更有甚者,说你杀害亲夫,罔顾伦常。”

“更可笑的是,他们字里行间里都在暗示哀家,立五皇子为太子。”

“说皇帝年幼,哀家身为女人本不应插手朝堂。应该遵循老祖宗的传统。”

“只要梁夏走上正轨,往后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到这里,郭妙娥低低地笑起来。一双明亮的眸子扫过来,落在沈悦身上。

那是一种犹如捕食中的鹰的眼神,锐利,狠辣。

可又透露着难掩的疲惫。

她已经不再年轻。曾经再凶猛的鹰,随着年华逝去,在捕食时也会有心无力。

“给长公主赐座。”

沈悦被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琉璃扶起来。抬首间正对上郭妙娥望过来的眼神。

她被那眸光刺痛。

天气渐凉,养心殿内铺设了薄地毯。

不过跪在地上时还是会感到疼痛,只是随着姿势保持得越久,会渐渐麻木。

乍然起身,膝盖的钝痛才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来。

沈悦心中却清楚,这并算不得什么惩罚。

母后对她一向是宽厚的。

就连她当初小心翼翼地向母后提出想要习武,那时母后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她只是安静了一会,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她知道了。

后来,她才知道,母后为了说服父皇,花了好长的时间。

母后唯一一次对她说重话,是十三岁那年,她联合宫人,欲图随着出征的军队偷跑。

“悦儿就这么狠心,要丢下母后一个人吗?”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母后哭。

然而,母后还是擦了眼泪,同意了她随军出征。甚至还给了她一个校尉的封号。

后来,她战胜还朝,缠绵于病榻的父皇已经时日无多。而母后成了摄政太后,独揽大权。

母后赐予她骠骑将军的封号。

只是随着父皇的驾崩,母后的处境,越发艰难。

为了固权,她扶持幼帝登基,继续当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后。

却因着女子的身份,受了天下人太多的口诛笔伐。

世家门阀们对母后不满,有野心的异姓王同样虎视眈眈。

母后不像父皇那样,生来就是太子,有着支持,扶持他的臣子。父皇的皇位坐得很顺。即使他不爱理政,贪玩享乐,不勤勉,也会有人替他做那些事,替他找理由,替他守住这天下。

可父皇去世了,将剩下的这半截散乱的摊子交给了母后。

而她现在是母后唯一的依仗。

偏偏她再次让她失望了。

沈悦低头闭目,阻止了琉璃的搀扶,再次跪地,一股凉意自地板渗透进膝盖。

“儿臣请母后责罚。”

“奴婢请楚姑娘责罚。”

另一边,远岫宫。

楚娮的床前正跪着四个侍女。

楚娮被李嬷嬷搀扶着下床,亲自扶起了她们。

“不是你们的错。”

“我也没想到,那贺......”说到这里,楚娮的脸色骤然更加苍白。

“竟是如此的,狼子野心。”

“快起来吧。”

“咳——”

楚娮说着,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几人担心极了,连忙起身,和李嬷嬷一起服饰着楚娮躺上床。

心里又自责刚刚提起了楚娮的伤心事。

楚娮看了看面前的四人。

春莺和季夏是沈悦赐给她的一等宫女。摘星和挽霞亦是沈悦派来的,不过她们二人的主要任务是护卫她的安全。

况且,她不用去探听也知道,沈悦定是已经责罚了摘星二人。

也是她连累了她们。

“你们都不许再自责了。”

“我想好好歇一会。李嬷嬷和绿竹陪着我就好了。”

“你们四个都下去吧。”

“摘星和挽霞,你们一会拿着清鸣给我的令牌去太医院领些药。”

“多谢楚姑娘。奴婢告退。”

待到听到几人的脚步声走远,楚娮方看回身边的李嬷嬷和绿竹二人。

李嬷嬷是她的奶娘,孤身一人,无女无儿,自小便将她看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

绿竹也是她的生母派给她的,比她不过大三岁。她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来到梁夏的前几年,也受到了不少的拳打脚踢,却一直对她不离不弃。

直到上一世,最后城破那日,她们还想着用自己性命名引开厥连人,给她活命的机会......

楚娮鼻子一酸。在异世,能得真心相待的人是如何不易。

“我的殿下哟......受苦了......”

看着楚娮红了眼眶,李嬷嬷老泪纵横。

楚娮牵起她们二人的手,温声安抚,

“我没事的,李嬷嬷,绿竹。”

“那姓贺的没有伤到我。你们相信我。”

李嬷嬷擦了擦眼泪,同绿竹点点头,

“老奴就知道我们的殿下是最厉害的。”

“奴婢也相信殿下。”

“殿下,只是以后,莫要再为了......长公主殿下,而做傻事了......”

“那人......不是我们能......”

“瞧老奴这嘴!老奴怎能指使殿下呢。老奴只是怕,殿下受伤......”

李嬷嬷紧握楚娮的手,欲言又止。

楚娮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李嬷嬷从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刚出生的小婴儿,照顾到现在。怎会不知楚娮对沈悦那过分依赖的性子?

楚娮垂下眼眸,却是没有直言。

她只是牵着两只温暖的手温声道,

“我会好好的。”

“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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