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声和唱礼声再起,许一盏却没心思再听那些绮罗翡翠珍珠琉璃的花名了——什么稀世珠宝、连城书画,通通都是身外俗物,哪里匹配得上她家学生这样出尘脱俗举世绝伦的人?
太子在她身边落座,这次他的案几上没再单独放一盏茶,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一只精致小巧的玉杯,斟酒的宫娥曼步过来,满上一杯澄亮的酒液。
许一盏细眉微蹙,轻声问:“酒?”
褚晚龄对她一笑:“学生酒量尚可。”
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许一盏却只留意到煌煌的灯辉融在他的眸里,与素日轻装简行的少年不同,今天的褚晚龄玉冠纱绶、衮冕繁复,许一盏看着他,更觉那双眉眼无比接近她前不久才见到的帝后二人,烨然非常——确实是太好看啦!
顾长淮不知许一盏和太子的互动,打岔道:“殿下怎么坐下席,陛下也允许了?”
“太师不必忧心。”褚晚龄对他却只点点头,拈起玉筷,垂眼理着盘中鱼的小刺,一边道,“太傅,这鱼是海州的贡品,据说其肉质鲜滑,香而不腻......”
向来对吃喝从不客气的许一盏却皱眉道:“臣饿不着,您吃。臣今晚就得看看您到底能吃多少。”
褚晚龄理鱼的手蓦地一顿,耳边飘过顾长淮不留情面的嘲笑:“殿下,臣喜欢吃。”
自从太傅上任,太师也比以前放肆了。
不想他这边动作刚停,许一盏已夹起一条鱼肉,盘里摆着几根干干净净的小刺:“张嘴,啊——”
褚晚龄:“......”
许一盏问:“怎么了?不是想吃鱼?理干净了,啊——”
褚晚龄:“.........”他看了一眼许一盏握着筷子的手,往上是许一盏坚定的眼。他哽了片刻,张开嘴,乖乖咬下那块鱼肉。
“好吃吗?”
褚晚龄心里悲叹,不忍辜负太傅的善意,只能说:“......好吃。”于是下一筷鱼肉又递了过来。
但学生本来是想理给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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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当然不会知道褚晚龄心里的小算盘,等宫娥奉来一双新筷子,她便左右开弓,一边替褚晚龄理刺一边自食其力地夹菜。
偷眼打量他俩的官员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赞,太子太傅不仅枪法一绝,连筷子也能用得这么好。
许一盏正专心致志地投喂着她的太子殿下,却觉迎头笼上一片阴影,褚晚龄也放下玉筷,慢条斯理地捧起酒盏,起身回礼:“...晁大人。”
顾长淮一把拉住许一盏的袖子,两人一道起身,许一盏这才发现停在面前的是个有点面生的瘦老头子——虽显年迈,但其眉目锐利,身材清癯,着正一品礼服,许一盏留意到他衣上振翅的仙鹤,便猜到了来人身份。
宰相,晁仁。
“太子殿下,老臣许久未见您啦...”晁仁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顾长淮,“长淮,可有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顾长淮毕恭毕敬地回礼道:“圣上隆恩,晚辈不敢懈怠。”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不过,还算识大体,谅你也不敢。”晁仁哼笑一声,再度对褚晚龄说,“殿下,长淮这小子虽然不会说话,但您若信得过老臣和此声,入朝后,也可多多考虑长淮的建议......他啊,小聪明一堆,十个百个鬼把戏,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可用不是?”
“晁大人愿意指点本宫,亦是本宫的福分。”
“唔,说不上指点,只是殿下仁德,老臣不忍见先帝遗风断绝。”晁仁顿了片刻,突然叹息一声,“殿下与先帝年轻时的容貌,真是越发肖似,老臣光是瞧着,便如当年恭迎圣驾那般心情......殿下如今将要入朝,老臣斗胆进言,殿下此后万万不可寒了忠臣之心,长淮、此声,这满朝文武,尽是大皖忠臣,万不可辜负。”
顾长淮低眉不语,褚晚龄道:“大人教诲,本宫谨记。”
许一盏眼皮一跳,方才这三人一番夹枪带棒的试探她是一句都没听懂,只是隐约感觉这宰相阴阳怪气,对顾长淮似有几分明褒暗贬的意思——虽然顾长淮在她这儿也活该挨贬,但也轮不到东宫以外的人来评价。
然而晁仁只对褚晚龄和顾长淮叮嘱几句,对许一盏却连一记眼神也未施舍。
其余的官员都上前敬酒,连顾此声也在其列,晁仁便不再多说,说完这些便含笑离开,只拍了拍顾此声的肩,随后回到自己的席位。
顾长淮和许一盏代替太子回酒,等到顾此声时,许一盏下意识想躲开,听见顾长淮压低了声音问:“小叔,晁相方才那是何意?”
“......”顾此声却没搭理自家侄子,而是盯着许一盏,问,“晁仁可曾见过你?”
许一盏怔忡半晌,见他神情严肃,稍稍放下一点戒备:“没有。”
顾此声长眉微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许一盏本能地横臂一格,两人沉默地对望着,气氛剑拔弩张。
直到另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放在他俩交隔的手臂上,许一盏这才微微松了点力气,褚晚龄再次起身,恰好挡在许一盏身前,纤长的眼睫颤若蝶羽,淡道:“太傅不喜生人接触,顾大人莫要见怪。”
顾此声蹙眉看他,寒声问:“殿下信他?”
“他是本宫的太傅,又不曾犯过什么重罪,本宫缘何不信?”
顾此声静默半晌,眸光落至顾长淮身上,奈何顾长淮一头雾水,和他目光对上也似毫不知情。
顾此声缓缓收回胳膊,拂尘一般拍平衣上的褶皱,淡道:“好。”他抬起眼,目色深如绝壑,幽明不定,“殿下果然任人唯贤,了不起。”
褚晚龄没有说话,只是以更甚于他的平静回以淡笑。
周遭依然喧哗不止,唯独此处诡异地安静着,许一盏左右打量,最终还是顾长淮打岔道:“哎呀,今天的歌舞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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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此声认识真正的许轻舟,且多半看出了她不是许轻舟这件事,许一盏已经猜到了。
至于顾此声有没有揭发她的想法,几时会去揭发,会去向谁揭发......许一盏暂不敢想。
宴席将罢时,帝后先行退场,皇后在经过太子席位时略略撇眼,百官伏拜中,褚晚龄长身立着向他们行礼。
许一盏看不见帝后的脸色,只能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和褚晚龄俯身与她说:“太傅,起来吧。”
闻言,许一盏懵懵地栽倒了。
她喝多了酒,等帝后离场更是原形毕露,顾长淮早就被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烦得不行,还是褚晚龄展臂揽着太傅,一边竭力扶起太傅,一边令宫侍准备醒酒汤。
许一盏迷迷糊糊道:“臣......去醒个酒。”
褚晚龄跟着起身:“学生陪您。”
“...太子殿下。”许一盏嘻嘻笑道,“您都十三岁了,还离不得人。有点好笑诶。”
褚晚龄:“.........”
太傅看上去醉了酒,但还有心情和他调笑,那多半并不要紧。
褚晚龄无法,只得替她叫了名宫侍,许一盏这回倒没推辞,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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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一路醉步蹁跹,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大殿。
宫侍不及追上,只瞥见一抹绯影掠过宫墙,彻底不见了身影。
许一盏当然没醉,此刻她足尖连点,不多时便听得身后紧追着的脚步——倒也如她所料。许一盏在角楼檐尖住步片刻,踏着岌岌如飞的朱檐回身,释莲与她只隔数尺,僧袍翻飞,眉目凝肃。
然而不等释莲开口,眼前瘦削的衣影骤然消散,释莲定睛望去,角楼上空无一物,哪里还有许一盏的身影。
释莲长眉微沉,正欲召来同僚共探,却听身后一阵风声,另一同着僧袍的黑影匿在夜色中,低声道:“掌门,殿下召您回去。”
释莲动作微顿,低头不语良久,最终道:“是。”
紧接着,他和后来人的身形同时消失在夜里,独留那一座高耸而静谧的角楼。
许一盏暗自松了口气,从角楼栏杆处翻身出来,才听有人道:“你太莽撞。”
“......”许一盏朝天翻个白眼,扒着栏杆嘲说,“我受宠,这些个皇室暗卫都盯着我,你这是嫉妒。”
对方回以冷笑:“嫉妒你离死不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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