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萱听着曲儿,注视着窗棂上的雨滴,默默出神,在她发呆的当口,章葵替她把碗里的姜,蒜,以及各种香料挑出来,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那碗羊肉面,才拍了拍她的肩,道:“小祖宗,吃了。”紧接着自言自语,“说了不加这些花里胡哨的,这都第几天了,还记不住。”
“章葵,今天你一个人去找叶崇贞,行么?。”聂清萱筷子在碗里搅了好几遍,迟迟不想下口。
“你有事?”从早上起来,聂清萱一言不发,眉间愁云惨淡,章葵本来想问,又觉得,想说她自然会说。
“我有点担心妙妙。那日郎中来看过,说她身子不好,我准备去看看。”这是原因之一,除此外,还有重要的事情,她需要请教孙仲谨,不过眼下,她最忧心的,是妙妙的身体。
直觉告诉章葵,那日仅有一面之缘的大夫,并不简单,但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章葵勾了勾唇角,“去吧。你不必太挂念,昨天夜里,听到你咳得厉害。”
聂清萱回之一笑,“老毛病了,没事的。”握紧了手心那张沾了点血迹的手帕。
淮州的天气较帝都更为湿冷,气血郁结于胸,寒气淤积体内,几日辗转,孙仲谨为她开的调理的方子,没有按时服用,导致病情加重了些。
早饭过后,两人分道扬镳。
孙仲谨按照之前约定的日子,先于聂清萱一步到了凌霄苑,已经替妙妙号过了脉。
见聂清萱来了,妙妙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杜姑娘你来了?”面色比在地窖里那会儿好了些,却依旧蜡黄憔悴。
聂清萱忙上前去扶她躺下,瞥见她肚子似乎比初见时大了一些,转过头问孙仲谨:“孙先生,情况如何?”
孙仲谨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虽然开了方子,可收效甚微,姑娘身子依然弱着,用药恐怕太过伤身,我怕她受不住。眼下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值得一试。”
“先生你说。”妙妙神色黯然了几分。
孙仲谨道:“妙妙姑娘的身体,本就不适合生育,有心要这个孩子也不一定生得下来,只怕最后命丧稳婆之手。世间之事,冥冥之中,已有定数,无论结果如何,可受的住?”
“早就,不怕死了。”妙妙明白孙仲谨话里的意思。
“我倒是懂得一些针灸之术,成功的几率大半。那便试试吧。只是,需要杜姑娘帮些忙。”
聂清萱有些莫名:“我?”
孙仲谨解释道:“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多有不便,杜姑娘按我的指令去做便可。”
吩咐老板娘烧了几盆热水,将妙妙挪到一间更为温暖的房间,只有孙仲谨、聂清萱和妙妙三人。
聂清萱随着孙仲谨的指引扎下一针,却见妙妙眉头一皱,牙关咬紧,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忙问道:“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从前,她对于人命没什么概念,朝廷中,官场上,龙争虎斗,败者满门抄斩,胜者暗自得意。她自诩不怕天地报应。眼下,离生死如此之近,人命握在手中,聂清萱第一次对自己的杀伐决断产生了怀疑。
孙仲谨又下了一道指令。
和孙仲谨再三确认之后,聂清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小小的银针上,生怕有一点差池。妙妙的额头上冷汗直冒,双腿开始痉挛,想用手按压腹部,无奈在开始之前已经被绑住,只能痛苦泪流。
孙仲谨拿一块毛巾塞进了妙妙嘴里,开始查点扎了针的穴位,“我看看,足三里,至/阴,穴/海,秩边,次髎,好了。多谢杜姑娘。”
聂清萱面色苍白,她看见妙妙痛苦地头直往床上撞,面目狰狞,那块毛巾上渐渐出现了血色,由于过度用力,牙齿出了血,双腿用尽全身力气蹬住床板,腹中一阵阵的收缩带来的剧痛,快要把她整个人撕裂了。
这样的过程反反复复几十次,从清晨直到黄昏,这天下雨,本就昏昏沉沉,妙妙在凄风苦雨中苦苦挣扎,精疲力竭,被灌了一碗红糖姜茶。痛苦的过程久久无法结束,除非她娩出胎儿。
灌第二碗的时候,妙妙哭得呼吸急促,被姜茶呛住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使她的身体被动地使了力气,霎时间,一股比血的颜色稍淡的液体涌出,随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落到了盆子里,带着热气和腥咸。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几乎要刺穿聂清萱的耳膜,她浑身战栗起来,看着盆里的那摊污秽,胸口剧烈的起伏,“先生,可以拔针了吗?”只要银针还在那些穴位上,妙妙就会持续痛苦。
孙仲谨无奈地摇摇头,道:“不可,需再等两个时辰,待胞宫中的物体全数排尽,否则对妙妙姑娘的身体伤害极大。”
一滴冷汗滑落,“那,我先出去透透气。”
“可是在难过?其实每个女人生产的状况,差不多是这样,自古,都是轻贱产妇而重后代。当然,每个母亲自然也是愿意为了孩子去搏命。这一天,于每个人而言迟早会来。”孙仲谨从聂清萱木然的神情中,揣度出她大概是受到了震动,想要开导一番。
见聂清萱没有反应,孙仲谨自顾自说道:“人世繁复,生老病死,没有一样不痛苦。勿论男女,其实是平等的,永远都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你也许无法承受的苦。你说呢,公主殿下?”
聂清萱目光一怔,她没想到孙仲谨识破了她的身份,“先生,什么时候知道的?”
宁静及和蔼浮上眉间,答曰:“以前,我还在帝都的时候,见过几次小殿下,没想到,殿下已经这么大了,和皇后娘娘的模样实在像得很。”
孙仲谨虽隐逸于淮州,天下大事却时刻关心着,这几年来,北宣发生的改变,他全都清楚。
“先生,那我的来意您必然清楚了。想听听先生的想法。”聂清萱深谙,和聪明人说话的道理,遂决定开门见山。
‘“那,我能否先知晓殿下内心的想法呢?见您思绪颇重,殚精竭虑,实在非福寿长久之相。”
聂清萱莞尔,只道四字:“愿做张卿。”
“哦?”孙仲谨明白了,不仅仅因为这四个字,他大概知道这几年她做的那些不受朝廷待见,也没有被百姓感恩戴德的事情。他们这样的人,最忌讳的,便是没有明主,但是,哪怕聂清萱身上没有所谓“王气”,他也愿意一试,他从她的道中,看出了良知二字,他愿意为走一走这条道。
“所以先生意下如何?”聂清萱忽而间紧张起来,她暂时揣度不出孙仲谨的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殿下的道,孙某尚且愿意一试。”他心中抱负千万种,需要一只手去实现,不过是各取所需。
而此时,却出现了变故,胎盘滑出后,虽然对于妙妙来说,痛苦较先前减轻了不少,但是,出血更凶了,她浑身被泪水汗水湿透,像是在鬼门关中苦苦挣扎,而眼神却更加清澈,聂清萱扶她起身,替她喂汤药,整个人温柔下来,道:“不用怕了,一切都过去了,喝药,答应我,再坚持一下好吗?”
事实上,妙妙面容苍白,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只能点头示意。
“你好好养足精神,要在衙门,亲自看到那些人,从此陷入万劫不复,信我。”聂清萱看到她愈发干瘪的嘴唇,有一丝慌乱。
妙妙点头,冰凉的手握住了聂清萱,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从口型,聂清萱分辨出,她说:“这个世道太苦,我怕撑不到那天了。”
“你要撑住,你答应了我的。”聂清萱把妙妙越来越凉的手捧在怀里,声音止不住颤抖。
孙仲谨一手搭在妙妙的脉搏上,心陡然沉了下去,脉象越来越弱,血仍然在流着,产妇最怕的情况,莫过于大量出血。这种情况,饶是神仙也救不回来。孙仲谨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出门去告知凌霄阁老板和老板娘,准备后事。
妙妙奇迹般地,突然有了些气力,她坐了起来,背靠着床沿,靠近了聂清萱一点,挤出了一丝微笑,眼神清澈依旧,附在聂清萱耳边,声音极其微弱:“杜姑娘,我相信你能还我一个清白,我要离开这个人世间了,我还有一个私愿,我好怕我爹娘难过。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他们?”
“会的。”
聂清萱突然就想起皇后死前对她说的,萱儿,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好好地无忧无虑地活着。昔日她眼睁睁地看着母后离世无能为力,而今朝,她同样不能挽回妙妙的性命。
“杜姑娘,你和你相公合好了吗?看得出来他很看重你。你们要好好的啊。”
“杜姑娘,其实我好羡慕你这样的女子。”
“杜姑娘,我好累,想睡了,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聂清萱扶她躺下,妙妙还有一口气吊着,从容地闭上了眼睛。聂清萱替她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转身扣住了门,守在外面。她听到老板娘和老板的哭声,在这个雨夜里,像是悲凉的点缀,而屋里静悄悄的。
生命是太脆太薄的东西,无论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而活着呢,各种各样的苦难,让世人抵达了几乎等同于死亡的苦楚,可,不还是要差点吗?
那,要是更愿意活下去,是不是经过那些困难之后,便会觉得一切又好了呢?如果这个世道,大家更愿意活下去的话,那谁又愿意去死呢?既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那就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而活着。
聂清萱脑中反反复复,都是这些念头。
到了后半夜,妙妙永远离开了这个或许恶意满满,但她觉得总归是美好的人世间。
聂清萱从凌霄苑出去的时候,雨下得滂沱,她发现,不远处有一把伞,伞下的人一袭黑衣,正凝望着自己,缓缓走来。
一把被捞进了怀里,聂清萱伏在那散发淡淡清香的脖颈间,渐渐地,那一片衣物湿透了。
“你可以哭出来的,以前你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但是以后我不会再扔下你不管了。”
头顶上方,男人那略微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安。
“可是,我怎么舍得你难过呢?”
话音刚落,怀里传来了啜泣声,章葵手臂圈得更紧。
这章写的时候很有感触,边写边想哭,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希望看文的大家珍爱生命呐~
会给妙妙一个交代的,邪不胜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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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死难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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