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姨~都说了多少遍,我不会去参加科举的,我不想做官!”
两句娇俏清脆、毫不作伪的抱怨声响起,末尾一句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自然转换音色,清朗悦耳的少年音不自觉提高音量。
顺着声音寻去,说话的人顶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稚嫩清秀脸庞,满脸倔强不服。
被唤作鹃姨的中年女人闻罢一愣,神色恍惚。
眼瞅着对方依旧死性不改,回想起内容依旧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拽着其耳朵。
一米七的个子,此时鹃姨已经有些不好教训了,对方微微弯曲着身子,似乎是在把耳朵为让她拽的更省劲儿。
鹃姨被气笑了,顺手抄起秤杆,作势要打去,却只是虚虚落在半空中。
“苦读多年终于熬到殿试,结果你偷摸跑回来不考了?我只当你是思虑过多,去求学堂郎先生指导你,有多器重你是不知?可你是如何,先生已经多次告状于我,你连续几日都未曾去拜访求学,当是过家家呢?”
语气愈发激愤,怒火中烧,却始终没有用太大力,以至于少年此时仍在嬉皮笑脸。
只是因为夫子器重吗?她一女儿身何以参加科举?参加殿试可当真没有回头路了。
少年嘴硬,却只是轻声嗫嚅,未出口质问。
她迅速调整好情绪,转移话题打着哈哈。
“今日我一定证明给你看,我可以跟着你卖鱼。”
鹃姨本就只是在气头上,听到其稚气狭隘的发言,霎时一阵无奈与悲哀,泄了气。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杜观雁眉眼弯弯,谄媚的拿下仍虚放在耳朵上的手,讨好的揉了两下,又作势捏了自己耳朵两把。
“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鹃姨了,我自己来。”
她嗓音一软,继续缠着臂弯撒着娇。
“鹃姨~今日不给机会,说不定明日……你就更不会同意了,等我好消息。”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捞起渔具一溜烟儿跑出门外,手背后朝鹃姨潇洒挥了挥手。
鹃姨怒气未消,语气里却带着纵容。
“这孩子!”
真是随小姐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少女刚才几句无意抱怨,鹃姨听的一清二楚,但她只能装作糊涂,现在还不是时候。
“雁哥儿。”
她轻声喟叹。
突然,鹃姨拧眉,随手抄起一把戒尺,砸了过去,只在墙体留下一道深色坑印。
“何人!”
雁尾划过天际,呼啸而过,又是一季暖阳,新居民在小小的荻芦镇扎了根。
杜观雁抬手掩面,唇角微勾,不由将自己幻想成腾飞的北雁之一,随风肆意而动。
她知道鹃姨是为她好。
也知其怒她之不争,不务正业。
但……
哪怕伪装了十六年,她里子还是女儿身,在这世道,女子多难行事,何况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手上的渔线几番扯动方才拽回其思绪。
她咬牙微微用力,露出的小臂凸显出一层薄薄的肌肉,高举鱼竿,鱼尾在阳光下甩出银亮的弧线,施施然精准落在鱼篓里。
这大花鲫,约摸着三四斤的分量,她随手拎起鱼篓掂量了几下,满意点头,随手擦拭在束发的灰青色帻巾,拍拍身后的泥尘。
杜观雁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似乎已经幻想出自己成功把鱼卖出,鹃姨拿到钱时的嗔怪模样,或许就能让她打消科举的念头?
她大跨步走向街市,随意找了石沿蹲下,还未等抬头吆喝,面前便落下一片阴影,飘过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熏香。
杜观雁缩了缩鼻翼,耳朵微动,趁摆弄的闲暇招呼了眼对方。
来人风度翩翩,一袭天青色织锦长袍,绣工精细,衣料上银丝暗纹流动,鹤羽展翅欲飞于衣襟之上,恰巧映衬出清风玉树的气质。
长身玉立,执一柄洒金扇面,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眼,只觉世间万物金器玉石都衬得起,却只别一根素色木簪松松挽起。
为显低调,但气质难掩,倒是一副无害翩翩公子模样。
金衣佛衣粗布麻衣,能遮羞蔽体的就是好衣。
杜观雁只瞥一眼,下意识打量起对方的衣着穿戴,她迅速一抿嘴角。
对方眉目含笑,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合起折扇,虚空点了下杜观雁面前的鱼篓。
随着动作起伏,衣袖微扬,杜观雁发现对方手腕上悬着一圈上好材质的墨青色镯子。
“嚯,这土鲫可是你钓上来的?个头儿不小。”
“是我。我看公子也是个行家,刚钓上来的新鲜货,这么大个头的可少有,我们家都是这种好货,做成型的鱼豆腐也是一绝,只是今日迟些支摊,待明天,指定让公子尝个一二。”
这衣着身段绝非凡夫俗子,也许是哪家官人要举办酒宴,鹃姨做的鱼豆腐可是一绝,厨艺更是没得说,却只开个小店铺做些小本营生。
她的态度略显急切,琢磨着开口为自己找补。
面前人却轻启摇扇,盯着面前火急火燎自荐的杜观雁,他舒展衣袖,遮蔽玉镯,掩面一笑。
“你钓的这些,我全收,再有更甚的,按市场最高价收。倘若想日后合作,你要答应我一个小条件。”
杜观雁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点头,露出讨好的微笑,因之发自内心,倒不令人生烦。
“只要有合作,一切都好说。”
她以笑眯眯的姿态示人时,才会惊觉这人竟生了一副狐狸眼,平日惯以粗糙清秀小生模样迷惑大众。
李从鹤嘴角愈发上扬,眼底却毫无笑意,心里再次提起戒备,微微颔首,重新打量起对方。
个子不高,在小姑娘里却也算佼佼者,女身男相吗?倒也挺适合伪装,但骗得了这些百姓,可逃不过他眼。
对方年龄有限,此时只能抬头仰视他,恰能细细观其全貌。
勾人的眼睛旁边迎面便是两颗引人瞩目的小褐痣,左侧痣如落梅点在眼角不远处,右侧却偏生再往前半寸,似要与另一颗痣交汇,斜斜悬在眼头与鼻梁交界。
很浅。
若是不细细观察,常人通常会一扫而过。
见对方未答,她面露疑惑,微微侧首询问间,眉心眼角两颗小痣便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似是为显笑容更诚挚,像狐狸眯起眼时眼角凝着的两颗金琥珀,微微不对称的排布反倒添了几分狡黠野气。
不在掌控之内的伪装。
让人忍不住想……
该欣赏她善于伪装吗?
可惜,挡了他的路。
命不长了。
对方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闪而过惋惜,杜观雁只品出了这股莫名的意味。
杜观雁眼瞅着那人皱眉,又霎时变幻脸色,对她……面露厌色。
有些顾客不喜热情,她理解,随即保持微笑,默默退后半步。
李从鹤仍旧眉眼含笑,似乎想开口,刹那间又收回折扇,在手中轻轻敲打,没有开口多作解释。
就在这时,一阵喧嚣由远及近,为首之人一脚踹翻两人中间的鱼篓,尚且苟延残喘的鱼顿时扑腾乱蹦,腥臭的河水溅落在两人裤腿边。
两人的假笑同时收敛。
同样锦衣华服,来人却毫不吝啬遮掩,披金配银,腰间缀着香囊,透出一股药味儿,据本人浮夸炫耀说道上面可是珍贵的云锦,只一匹便能捐得一官半职。
她当是谁呢,杜观雁可再熟悉不过。
两人同读镇上独一所学堂,林枭常以欺压学生为乐,为非作歹。
而她,是重点被“欺负”对象。
“杜观雁?原来是你这兔崽子,乡试考的一塌糊涂吧,这才从晟京灰溜溜的逃回来了?好啊你,敢在我的地盘卖超过规定的鱼,你老母难道没跟你说道过,这么大个头的只能我爹来卖,不想混了你?”
有钱有权能压死人。
论钱,这霸王就算吃父亲老本也能挥霍几世。
论权,鹃姨还要不时给林掌柜的灵宵楼供货。
她不经意间瞥向早已退至一侧拧眉拎起脏污衣角,面露不虞的李从鹤,那人见对方看向自己,舒展开一个微笑,两手一摊,耸耸肩。
看他作何?
要开口求助于他么?
早先莫不是他猜错了?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他倒是能帮,但他不想。
李从鹤思至此,眉头一挑,负手站至一旁,罔若未闻。
谁知对方视线一秒后自然的从他身上移开,丝毫没注意对方的心里路程,最后落在地上已经把余力耗尽极度缺水濒死的鱼身上。
杜观雁没有做出太大反应,只是强忍着不适,不愿与之纠缠,如同吞了几百只苍蝇般,打算收拾鱼篓离开。
林枭见此愈发嚣张,施加语言羞辱,甚至牵扯到了杜观雁的身世。
杜观雁身形一顿,瘦削的背影更显得无助。
孤儿吗?也是小可怜一个。
算了。
冷眼旁观的李从鹤暗自思忖,突然出声制止,突觉衣袖一紧。
只得到杜观雁一个就此罢休的眼神。
她眸色深沉,摇头。
那边依旧骂的热火朝天,当事人却拉着一个路人早已逃之夭夭。
正值暖夏,河边凉风卷来,好不舒服。
“不管如何,还是多谢。”
杜观雁将鱼篓摆在河边,扭过头去,粲然一笑。
她面色如故,用力甩下鱼竿。
“这钩送你的。”
空钩也算送,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旁边却迟迟无言,突兀蹦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杜观雁耳里听来是如此。
“你今日逃学出来的?”
闻言,她摸了摸鼻头,与一旁眼含笑意的李从鹤对视,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衫,坦然颔首。
假意顺着鹃姨的心意强制换的,据说是穿着求学考试会更有感觉。
李从鹤了然,他摇开扇面,也没大反应,眺望江边,心里澄清,果然不是听话懂事的主儿。
又扭头见她这副心安理得,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没忍住出声调侃。
“失礼了。上钩了吗?若是空钩也算送?小老板。”
“当然不……”
乌鸦嘴。
杜观雁与钩上的水草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换算成一个条件如何?”
李从鹤忍俊不禁,将早已在鱼篓里苟延残喘的鱼交给不知何时出现的侍从。
“告诉我你钓鱼技术如此精湛的技巧。”
“什么?”
杜观雁茫然一挑眉。
这时沿着小路,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熟悉的犬吠。
只见一只身形矫健的黑犬飞速冲过来,一把咬过杜观雁的衣角,想往回家的方向拽去。
她此时也顾不及赘述太多,示意李行鹤凑近,对方不明所以,却压低身形,杜观雁轻声丢下几句,便神色匆匆离开。
只留下李行鹤一人在原地沉思,思考着她转瞬即逝的话,嘴中念念有词。
她刚推开大门,便发现院里一团糟乱。
“鹃姨?鹃姨!。”
无人应答,夜色落幕,院子里惊人的寂静。
杜观雁突觉气氛不对,就在这时,身后扑来一蒙面黑衣人,出手狠辣。
她迅速扭身,一个踉跄撞在草垛里,还未等抬头反应过来,那人的刀又要劈下来。
那黑犬跳跃起身,死死咬着黑衣人裤脚,却被一脚踢开,躺地不动,只能发出阵阵呜咽。
小小!
杜观雁心急如焚,一咬牙趁机翻身四处逃窜,无奈体力过度消耗,仍被那人追上,就在落剑之时。
一道银白闪光直冲冲刺向那人。
只见鹃姨依旧素日装扮,此刻却一脸焦急,她纵身飞踹,重击那人胸膛,直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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