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后事

苻无舟倒在那里,起初刑部侍郎是不相信太傅大人是舍得自尽的,可当他伸手在太傅鼻前,感受不到一丝气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并非一场玩笑。

唱戏的人一旦入戏深了,便成为戏中人。

刑部侍郎对着太傅的遗体恭恭敬敬一揖,算是道别,抬起手,衙役们便川流般涌进太傅府,人既然没了,接下来便是抄府。

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秦湍一夜没有合眼,他坐在静室轻纱围着的御榻上,清醒了一宿,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始终想着同一件事,“太傅为何要如此?”

明明已经给了他要的权柄,却仍沉浸在党派之争,玩弄权柄的游戏里。欺朕,侮朕,视朕若无物!

朕倒要听他狡辩,若不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个太傅他也不必再当下去了,迟早当个庶人滚出朝堂吧。

静室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是宫人在准备伺候,秦湍觉得扰,刚要不耐烦地撵人出去,今日不必早朝。

脚步声近了,才发现是瑞缘公公,他焦急地轻敲了两下门边,“陛下可醒着?”声音急切,却含着丝泪音。

“嗯,朕醒着。”

秦湍起身打开门,却见瑞缘在揩着泪花,见到陛下站在门口,便扑通一声跪下报丧,“陛下,万岁爷,太傅他……殁了。”

门口的身影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蠢东西,你莫非是被苻无舟骗了,他惯会用这些伎俩,装死什么的。怎么,难不成他怕朕治他的罪?”

瑞缘摇了摇头,“陛下,是真的,刑部侍郎亲自说与奴才的,此时太傅正停在府内堂前。”他实在不愿用“遗体”来形容苻无舟,张口闭口都是太傅。

秦湍这才迈出了静室的门,“更衣,朕倒要去看看,他耍的什么把戏。”

·

刑部侍郎给宫中匆匆报了信,便径直去了户部,他要问问户部尚书,之前说的苻太傅贪墨的千万两白银呢?

他带着手下抄家抄了一宿,连地砖都翘起来看了,太傅府只能用一次来形容,那就是家徒四壁。

连书房摆着的古董花瓶都是假货,桌案上的毛笔都是分了叉的,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只有酒窖里的几十坛子老酒了。

不禁开始怀疑,户部对太傅的控诉到底是基于真实的证据,还是缘于党派斗争?陛下下旨彻查,又是出于什么初衷呢?

瑞缘跟着秦湍抵达太傅府时,便见府内一片凌乱模样,石砖外翻,杯碗酒器碎成一瓣一瓣,滚入泥土中。连墙角的那株梅花也没能逃开腰斩的命运,妖冶的玫红花瓣被踩入雪中,似血滴刺目。

他越看越气,心想这刑部侍郎办事怎么突然这么没有章法,便任手下这么破坏,刚要出声制止,便眼见着陛下眼眶逐渐猩红,深邃眼眸中酝酿一路的风波终于喷薄而出,化作一声怒吼——

“都给朕滚。”

衙役们翻了一夜,没有找到该有的赃物,本已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听到这一声怒吼,骤然间慌了神,陛下怎么还亲自来啦?

便一下子都丧头耷脑,如病犬一般绕着陛下几近匍匐一般地离开了。

天子一怒,动辄以命相赔,他们没有查到赃物不说,可不能把小命也搭在这里,谁都没有犹豫,甚至到了门边,脚底更是如抹油,一溜烟没影了。

秦湍清走了那些碍眼的,抬头望向四敞的门,堂前,一口黑漆漆的薄棺安静停着,他脚步迟缓,犹豫了两下,终究是朝着那方向走去。

一阵风吹来,穿过袍角,吹入屋内,棺材两边,两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守在那里,是苻无舟常带在身边的侍从,苻太傅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身后事便也只有这两个忠心的手下料理。

两人向着秦湍行了大礼,瑞缘示意两人先离开,他们互相看了一下,这才到门外守着。

人未下葬,棺盖也只是半阖,秦湍扶着棺往里瞧,苻无舟像睡着一样安逸,嘴角竟然还噙着笑一般向上微弯着。

秦湍沉着声,“太傅,苻无舟!别闹了,给朕起来!”

瑞缘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当年太子继位之时何其艰难,是太傅大人孤身扶持,好不容易才有了后来的朝堂稳固,可怎么还没有享几年福,人就没了呢?

棺内的睡美人自然不应,甚至连个慵懒的嗔怪都不留,从前苻无舟在东宫授课时,给太子布置了课业,自己便跑去假寐,太子便拿着笔杆轻轻戳他的面颊,他便不情愿地翻身到另一边,说“殿下别闹”。

秦湍这时希望苻无舟也对他说一声,“陛下别闹”,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回音。

心中有些恼他,不就是让刑部叫他做个客,顺便聊一聊吗,怎么还怪起朕来了?太傅贪墨修大殿的银子,在科考中大肆收贿的时候,朕不也什么都没说吗,还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敲击棺盖的声音传来,秦湍生气了,他徒手拍在棺盖,弯腰冲着里面喊道:“老师,给朕醒来,别闹了!”

声音转而轻柔最后哽咽,“别闹了,好吗?”

瑞缘轻轻抽了抽鼻子,扶住秦湍,“陛下,别这样,让太傅安息吧。”

秦湍将瑞缘公公推开,瘦高的身形在袍子里显得有些晃荡,他冲着门外道:“来人!把太傅请到宫中去。”

于是,苻无舟的棺木便随着陛下的尊驾缓缓地抬入了宫中,按照规矩,宫中死了谁,是要停灵北宫的,可秦湍直接让人把苻无舟抬入了广寿宫。

瑞缘没有劝,谁便都没有吱声,朝中的大臣本就是以太傅为首,就算新崛起的一派自诩诤臣的那些人,此时也都默不作声了。

既然人都死了,他们便不差这一时半刻,大暄的未来不在太傅党,而在他们诤臣这里,他们可以等。

薄木棺材换成了金丝楠木,平日里烧着银炭寒冬亦如暖春的广寿宫也停了炭,棺木周围还格外放了冰,如此,太傅大人才能容颜永驻,睡得安稳。

秦湍也懒得上朝了,连着三日,很少进水米,只是枯坐在棺材旁边不知道想着什么,也不提下葬的事。

这一日太傅府上来人了,是那日给太傅守孝的两人之一,他要单独见皇上。

瑞缘忐忑地报给秦湍,他点点头,让人进了殿内。

今日来的是乾风,他仍是一身素白,见到秦湍后行了个大礼,然后从怀中摸出了金属物件,是把看起来有点旧的钥匙,双手交给秦湍。

“陛下,这是太傅遗物,太傅曾嘱咐卑职,若他离去,必将此物亲自呈给陛下。”

“这是什么?”

乾风报出了一个地点,并说,“太傅还说,等他死后七日,陛下才可以去看,若陛下不答应,他就不给了。”

秦湍点头,“朕答应。”

·

又过了三日,秦湍仍整日待在广寿宫,不问外界事,这一日,瑞缘公公手中拿着份奏折,小跑着过来了,脸上似乎带着些喜色。

“德行,怎么如此大惊小怪的。”秦湍懒懒地瞥了瑞缘一眼,他如今不修边幅,青丝散乱在前襟,只盯着苻无舟灵前的香,不让那香灭了。

“户部呈上折子,言灾情缓解了。”

“怎么才几日就缓解了,不是说没银子吗?”秦湍嗤笑。

瑞缘道:“回陛下。腊月初二开始,遭灾的三州不断有在外地经商者回到乡里,向州府资助大量银钱,后来各地商户纷纷自发向灾区捐赠,到昨日为止,已筹足了赈灾的银子了!”

秦湍接过奏折,看了两眼,详细内容呈在纸上,他将折子一扔,对瑞缘道:“跟朕去个地方。”

大内总管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备驾跟着陛下出了宫。

他们去到的地方是闹市间的一个小宅院,宅院的地下,是个地库。

当秦湍看着地库中满满的金元宝和银元宝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一个条案上放着的一封书信。

书信似乎躺在那里有段时间了,上面写道“陛下亲启”。

秦湍不知苻无舟在搞什么把戏,但还是拆开来:

“陛下,臣之全部家当已然在此,是否很心动?”秦湍看到此处,有多少年,太傅没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话了?两人之间早已疏离的可以,甚至动辄朝堂吵架,常是不欢而散。

他继续读下去:“本来就是要给陛下的,但臣有一条件,此间财富唯有作为陛下私库,供陛下一人使用。臣煞费苦心,另给陛下筹措了赈灾粮款,眼前这些便别浪费了……”

“今日之后,自有其他忠臣肱骨辅佐陛下,臣无缘陪陛下盛世百年,唯以这黄白之物,赠陛下无忧十年……”

“十年后的事,臣便不管了。另,陛下少杀人,珍重。”

瑞缘看着秦湍勾起又放下了嘴角,脸色却愈发苍白,知这是陛下悲上心来,“陛下……”

“回吧。”

·

成兴七年除夕,秦湍宣布退位,着朝臣另推举一位宗室子继位。

他什么都没要,只由瑞缘陪着,住在广寿宫中,足不出户。

元宵节刚过没几天,正逢苻无舟七七之日,这一天,秦湍难得的好生梳洗了一番,只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又清减了不少,今天却难得的很有精神。

他如往常一样给苻无舟净了面,他等了多少个日夜,可有的人连他的梦都没入过。

秦湍想:“他这是在怪朕。”

他坐在苻无舟身旁打坐,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色滚金边长袍,闻着渐渐燃尽的香,合上眼睛,少顷香尽,长明灯灭。

瑞缘给秦湍送来素食,见秦湍在冷寂中打坐,怕他着凉,唤道,“太上皇陛下?”

没有回应,他上前去拍拍秦湍的肩膀,僵硬的触觉让他蓦地一怔。

瑞缘后退至殿外,长伏身于地,痛声道:“陛下走好,太傅走好。”

苻太傅:这怎么不算真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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