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科进士上任以来,姜望舒着实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
李骥驰果然如其所言,进入翰林院做了侍读学士。
姜望舒还挺盼着他能时常进宫,跟她说些有趣故事,但每每询问太傅李骥驰何时能来,太傅总是说李骥驰很忙,无暇觐见。
姜望舒也怀疑过太傅是不是在骗自己,事后派陈公公去翰林院打听,才知道李骥驰是真的事情多。
叶韶似乎非常看好他,把他当自己的副手在培养,上到钱税下到户政,许多事情都交到他手上,姜望舒听着那工作量都直咋舌,怀疑太傅压榨属下。
但是陈公公说,李骥驰很高兴,还每天围着太傅请教这请教那,干活很有劲头。
姜望舒理解不了这种热情,但李骥驰帮助太傅分担了部分工作后,太傅陪伴她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她也乐得如此。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先是早朝,下朝后用膳午休,睡醒了就可以见到太傅,偶尔还能撒娇摸摸他的手,碰碰他的衣袖……
至于更进一步的事情,姜望舒虽然多番谋划,但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实施,只能一拖再拖。
就这样,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木叶枯黄,秋风渐起,御花园的柿子树挂了一树红彤彤的果儿,山里的飞禽走兽也都贴上了秋膘,一个个肥嘟嘟十分可喜。
秋狝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
秋狝,亦称秋围,大夏每隔三年都将举行一次秋狝,既是打猎放松,也是一次小规模的军事演习,君主会指挥将士们伏击、包抄、合围,射杀猎物如痛击敌军。
姜望舒从夏天起就开始盼着秋狝了,她从前跟着父皇来参加过三次秋狝,看着父皇胸有成竹地指挥兵马,挽弓射杀獐鹿的英姿,她也心里痒痒的,幻想着将来自己也能有这一天。
她也曾恳求过父皇让她指挥一次,但父皇只是给了她一把小弓,哄着她到一边自己去射些小兔子玩,气的她一晚上没吃饭。
现在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指挥一次秋狝,姜望舒怎能不高兴?
秋狝是九月一日举行,从八月二十五日开始,姜望舒就在宫里折腾个不住,又是遛马,又是练箭,甚至还临时抱佛脚翻看了两本兵书。
说来也怪,姜望舒虽然一看字就头疼,但只要涉及武事,她学起来就很快。三本厚厚的兵书,她只翻阅一遍,就能记起书中的大半内容,理解起来毫无难度。
就这样盼望着,九月一日,皇帝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宫,向着木兰围场而去。大部分官员都随驾出京,叶韶与李骥驰自然也要跟着去。
木兰围场地处草原,与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地不同,这里秋色无边,令人胸襟为之一畅,姜望舒为了保持天家威仪,还端端正正地坐在车上,其实心里早就想要下去撒欢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狝大典开始,姜望舒礼祭天地四时,翻身上了自己的骊驹。
她的马是纯种的汗血宝马,高大英伟,鬃毛飘逸,四肢修长,马背比她的肩膀还高,叶韶都怕陛下上不去。
姜望舒却丝毫不觉有什么,轻拍了两下马儿鬃毛,双手一撑马鞍,腰际用力,眨眼间便飞身上了马背。
姜望舒高居马背,身披战甲,背挎长弓,手牵缰绳,只觉心胸从未如此壮阔。她最爱骑射武艺,时隔三年再次接触这些,只兴奋地恨不得仰天长啸。
马儿也感受到主人心绪,喷着鼻息,小幅度地刨着蹄子,姜望舒持弓在手,傲然命令道:“开狩!”
随着一声开狩,她一磕马腹,马儿立刻听话地奔跑起来,起初尚且是不疾不徐的热身,随后便像是跑开了步伐,长嘶一声,奔驰电掣而去。
众文臣皆在高台之上向下俯瞰,只见一片青黄草原上,陛下一马当先,如一团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傲然射向围场深处。
他身后,无数银甲将士皆追随陛下步伐,如钱塘江潮般呼啸而过,得得马蹄声震颤大地,腾起一片灰云。
引领灰云的,是英姿勃发的陛下,和他身侧的两个传令兵。随着陛下高声下令,传令兵手持旗帜,迎风招展出各类旗语,指挥众兵士各就各位。
士兵在旗语指挥下,迅速分拨成三股,合围分兵全无错处,将林子里潜藏着的山兔獐子全部驱赶出来。
这些猎物太小,姜望舒有些看不上,轻扯笼头,在原地盘旋,指挥骑兵进林子搜索大型猎物。
忽然,林中传来呦呦之声,是鹿!
姜望舒眼前一亮,放开缰绳,从腰间箭壶捻出一只羽箭,搭在弓弦,屏息以待。
一只梅花鹿从林中蹿出,惊慌中向着无人看守的南方奔去,围三缺一,这是狩猎的老规矩,为的就是显示“网开一面”的好生之德。
若是其余野兽,姜望舒也就不追了,但逐鹿,可是个好兆头,秋狝第一箭惯例是皇帝亲射,若能射中一只鹿,那是大有光彩之事。
姜望舒眯起眼睛,驱马追上,在颠簸中,她上半身依然稳稳不动,手臂端凝成一条直线,连箭尾的羽毛都不曾颤一下。
近了、更近了,姜望舒估算距离,那鹿已经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她瞄准鹿身,正想一箭射出,忽然狂风大起,□□骊驹惊嘶一声,人立而起,险些将姜望舒掀下马去。
姜望舒连忙控住缰绳,眼角一扫场中,大惊失色,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老虎!
那老虎双目赤红,涎水外溢,森亮白牙从血盆大口中突出来,带着一阵腥臭的气息,向着她扑来。
偏巧身后士兵为将逐鹿的机会留给陛下,都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现在看见大虫出现,纷纷不要命地策马上前。
然而姜望舒与老虎的距离近,与士兵的距离却远,这会儿就算再怎么拼命也赶不上了。
危急关头,姜望舒能依仗的,居然只有手里的一把弓箭。
但那弓箭是秋狝礼上所用的雕弓,射个鹿、羊还勉强,并非能对付野兽的硬弓,换言之,根本靠不住。
生死关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姜望舒力贯双臂,把那雕弓拉的满月相似,眯眼瞄准,一支箭矢快如流星般,向着老虎的右眼射去。
她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能,只听噗的一声,老虎的右眼被她一箭射爆,一股血泉从老虎眼窝中喷了出来。
老虎被射得仰过头去,吃痛狂啸一声,势若疯癫,再次向她扑来。
如此近的距离,已经不能再开第二次弓,姜望舒咬牙踩着马镫站起,立于马背上,在老虎扑来之时,猛地一个团身翻滚,落在虎背上,紧紧抓住了它的后颈皮。
老虎大怒,狂颠猛跑,想要将姜望舒甩下来,无奈姜望舒紧抓着它不放,双腿像是夹棍一样死死夹住虎肋。
光是不被甩掉还不行,需要进攻才能保住命,姜望舒一手扯住虎皮,另一手探进箭壶,抓住一支长箭,使尽全力往老虎脖颈戳去。
她臂力过人,此时搏命斗虎,那箭矢就好比戳豆腐一般,轻轻松松扎入老虎脖颈,竟将其咽喉穿透,唯剩箭尖剑羽还露在外面,鲜血顺着箭杆流淌不已。
见此招有用,姜望舒连忙将所有箭矢往老虎脑袋上招呼,老虎即使再皮糙肉厚,也扛不住这万箭穿身,拼命挣扎了一里多,终于不堪重负,倒毙在林子里。
待到士兵们追上来时,看到的就是陛下喘息着骑在老虎背上,一身赤红战甲上全是腥臭虎血,除去手脚脱力外,竟然毫发未损。
军人历来崇尚勇武,而单身杀虎这样的事迹,上百个帝王中也未必有一个,当下,便有士兵欢呼起来,下马跪拜:“皇上英武!”
其余士兵醒过味来,也跟着齐齐下马跪拜:“皇上英武!”
万人呐喊,声震天地,姜望舒虽然惊魂未定,但对于这样的追捧也大感得意。她起身,身上虎血顿时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地上凝成一个红洼。
她正想发表几句鼓舞士气的谦辞,便听得林子外又是一片脚步响声,叶太傅白着脸,跌跌撞撞向她奔过来。
他发乱冠散,脸色灰败,灰尘满面,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往日那从容守礼的样子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姜望舒惊讶不已,此处离观礼台已经有三里多路,自她遇虎,到现在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叶韶一个文弱书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跑过来的,甚至只比马慢了一点?
叶韶此时却丝毫未发现自己的狼狈,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周围又有什么人都忘了,天地在他眼中如一片长夜,晦暗不明,唯有那个红色身影是唯一的亮光。
他扑上去,喘息未定,死死抓着她的手:“陛下,你伤到何处?怎么浑身是血?”
姜望舒看叶韶的瞳孔都有些散开了,可见是真吓得不轻,她连忙解释:“这不是朕的血,都是老虎的血。”
叶韶的眼神一时间聚不了焦,一片空洞,她便举起叶韶的手,让他来探自己的脖颈:“你瞧,朕的脉搏很有力,一点伤都没有。”
叶韶这才放下心来,他提着的一口气松下去,疾驰带来的疲惫涌来,让他整个人都软倒在地:“太好了……臣……臣还以为……”
众人连忙要上来搀扶,却被姜望舒一把挥退。
紧接着,她亲手将太傅打横抱了起来:“朕好着呢,倒是太傅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好。”
叶韶又羞又急:“陛下,你快把臣放下,这于礼不合……”
姜望舒才不管他呢,现在她刚刚斩杀猛虎,正是心情激荡之时,巴不得让大家都看到自己对太傅的偏爱。
“无妨,太傅是国之重臣,亦是朕的老师,朕应以尊长之礼待之,你既身体不适,还跟朕客气什么。”
于是,在众人意味丰富的目光中,姜望舒将太傅放在紧急唤来的肩辇上,自己翻身上马。
她朗声道:“将这死虎拖回去,剥去虎皮,朕要将这虎皮赐予今日狩猎最多的将士!”
能得陛下亲手射杀的虎皮,那是无上荣耀,能做传家之宝!
众将士兴奋的脸都红了,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去大显身手一番。
在虎皮激励下,人人奋勇争先,很快,一天过去,众将士都凯旋而归,猎物堆成了小山。
其中,表现最突出的便是定国候的二公子孙英贤,以十只羚羊、七只獐子、四只狐狸、两只大雁的成绩位列榜首,夺得了虎皮,和姜望舒的嘉奖。
虽说有些小小波折,姜望舒还是觉得,这是她登基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当天夜里,他们就在木兰围场停留一日,想到明天就要回宫,姜望舒便觉得气闷。
那个大大的宫殿是温柔的囚笼,一旦回去,这般无拘无束的心情,再也不会有了。
这样想着,她悄悄披衣起床,拿上一把长剑,掀开营帐,再次把骊驹牵了出来,若不趁此机会多骑几次马,以后更骑不成了。
她一个人也没带,连陈公公都不让跟着,信马由缰地在草原上闲逛,眷恋地呼吸着自由的夜风。
今夜月明如水,骊驹踢踢踏踏,不知不觉又走到姜望舒杀虎的那片林子里。
眼前忽有人影一动,姜望舒立刻警惕起来,手按住腰间长剑:“谁!”
人影一动,转过身来,月光下,但见人如皎珠,光华殊秀。
正是叶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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