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太傅闭门思过的第三天,姜望舒自己坐在九龙宝座上,看着下面喋喋不休的群臣,只觉脑子一阵一阵抽痛。
这些人都在说啥啊?
有的她还能做主,比如春闱何时开考;有的她完全摸不着头脑,比如主考官是选吏部尚书徐立言好,还是选国子监祭酒崔文英好。
这两个人她大概认识,倘若二人一起站在她面前,她还不至于认错人脸。
可也就只是大概认识了,二人素日官声如何、有何特长、才学怎样、身后都有什么样的姻亲朋党,她两眼一抹黑。
也怪她平常疏懒,一是对政务没天分;二是她本来就不是皇帝,自觉学了也没用,即使日日上朝也不曾留心。现在太傅不上朝,她顿觉举步维艰,啥都无法决定。
“徐尚书是吏部天官,为国选材本就是崔尚书的责任!”一个认不清脸的老臣唾沫横飞。
“崔祭酒是国子监首脑,才学出类拔萃,他来主考才能服众!”另一个年轻臣子针锋相对。
“徐尚书好!”
“崔祭酒好!”
科举主考官是本届所有举子的恩师,谁能坐上这个位置,谁就在新举子中拥有了关系网,也难怪他们争得起劲。群臣迅速分为两党,吵得是昏天黑地。
吵也吵不出所以然,最后,群臣齐齐向姜望舒鞠躬了:“请陛下定夺!”
姜望舒能定夺个屁,这等大事她可不敢胡来。在群臣期待的目光下,姜望舒只得支支吾吾地道:“……待朕与太傅商量后再议。”
臣子们就是看准了太傅不在,才敢这样对待小皇帝,当下就想逼着她做个选择:“陛下……”
谁知,陛下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像个兔子一样蹿下宝座,一溜烟跑了。陈公公会意,拉长了嗓子道:“陛下退朝!”便追着陛下而去,把群臣都扔在朝堂上。
姜望舒溜出大殿,暗松口气。她虽然不懂朝臣心中的弯弯绕,但也知道这些臣子是欺她年幼,逃避可耻但有用,她干脆一走了之,看群臣还怎么唱戏。
只是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太傅才不上朝三天,下面的人就蠢蠢欲动,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叶太傅宣布要闭门思过的第一天,姜望舒就已经派小中人去宣过旨意:太傅何必如此,朕赦你无罪云云。
结果太傅只回了一封几千字的请罪书,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陛下赦免臣,但臣不受罚心里不舒服。
很不幸,她这旨意并未盖上辅政印章,理论上无效,也就没有强制力。故而太傅就依然闭门思过。
这怎么能行?姜望舒第二天就派陈公公去带话:叶太傅,国家大事都离不开你,闭门不出,罪加一等。
太傅的回答更绝:臣认罪,陛下就罚臣闭门思过一月吧。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姜望舒思来想去,觉得今天必须把太傅给弄出来,他再不出门,折子能把紫寰殿给淹了。
小中人和陈公公的分量都不够,她只能自己亲自去请了。只是也得带点求和的礼物,她一咬牙:“来人啊,把功课给朕拿上来!”
夜已深沉,太傅府内安安静静。叶韶素性简朴,府中自然没有红烛成山、蜡炬成灰的富贵气象,书房中只用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在春夜中柔柔地亮着,不刺目也不昏暗。
叶太傅正在灯下思考朝事,这几天他人虽然没上朝,但心无时无刻不在国事上。
今天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以礼部尚书为首的浙党和以国子监祭酒为首的闽党又掐成乌眼鸡一般,甚至还敢辖制陛下!
他捏紧了手中的狼毫笔,脸色阴晴不定。他虽然仍对陛下那句“不需要太傅看顾”耿耿于怀,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叶韶垂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他身为臣子,为陛下操劳是理所当然,又不是要让陛下知恩图报,何必为小孩子的话伤心呢?当真是莫名其妙。
明日,还是上朝去吧。
他下定决心,打算回卧室就寝,忽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叶太傅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他在书房时,一向是不放人进来的,什么人敢这么大胆,连门也不敲,就进屋来?
他拧眉看去,进来的居然是个小中人,垂着头看不清脸,身形却十分熟悉。难道又是陛下派来传旨的?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小中人抬头,叶太傅一时间怔住了。
陛下!
他大惊,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连忙起立,张口就想叫人。
陛下却笑嘻嘻地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太傅别出声,若让下人知道朕扮成个小中人,朕的面子往哪里放?”
叶太傅也知道此时不宜惊动下人,压低声音道:“深更半夜的,陛下怎么孤身到此?”
“谁让别人都请不动你,只好朕亲自来了。”陛下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真是胡闹,可偏偏闹的太傅心里热烘烘的。他声音不由得转柔:“陛下找臣有事情?”
“朕……朕有些功课不懂,太傅又不去给朕上课,所以朕只好来这里找太傅解惑。”姜望舒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毫不客气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叶韶身边。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没他监督着,陛下居然会主动做功课?叶韶讶异地翻看那几张纸,还真是陛下的字迹。
不过,这些纸上墨迹淋漓,字迹杂乱,仔细一读,文理根本不通。
陛下虽然水平有限,但也没这么差过,这些东西一看就是赶工赶出来的。
姜望舒可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装出一脸好学:“太傅,这一篇策论我做得如何?”
“陛下急于求成,五心不定,做的不好。”
姜望舒当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好:“朕没有太傅教导,自然什么都做不好。”
“你不在的日子,什么都变了,朕功课也做不好,上朝也上不好……”
她撒娇地拉一拉叶韶的袖子:“宫事朝事,千头万绪,没了太傅,朕怎么办?太傅不要闭门思过了,明天就回去上朝好不好?”
叶韶怔在那里,望着陛下黑水晶般的眼睛,一时无言。
陛下又是做功课,又是扮成小中人深夜到访,花了那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一句话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也像这屋里的一豆灯火,忽然亮了起来。
姜望舒等着叶韶回答,见他不发一言,有些急了:“太傅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朕的气吗?”
“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呢?”叶韶柔声道:“是臣行事跋扈了,臣还怕陛下怪罪于臣呢。”
“太傅说什么呢,朕若生气,还会连续几天召你回朝吗?”姜望舒见太傅和颜悦色,轻轻碰碰他掌心:“那,咱们就算和好了?”
她手背忽然一暖,一只纤白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叶韶心中妥帖又暖和:“那是自然。朝中的事情,臣都知道了,明日臣就会回朝,陛下放心吧。”
姜望舒忽然觉得双颊烧红,好在灯烛昏暗,看不太出来。
小时候太傅也曾经手把手教她写字,却从未……给过她这种感觉,只觉得心跳如打鼓一般,她连续练一个时辰的剑,心跳也不曾这么快过。
红烛昏昏,她咬咬嘴唇,大胆道:“太傅别误会,朕不光是为了朝事才来找你的。”
她转了目光,不去看叶韶疑惑的眼睛:“……朕自己也很希望太傅回来,给朕授课。”
叶韶看着这个顽劣的弟子,忽然笑起来:“真的?”
姜望舒知道自己在课堂的表现没有说服力,气急败坏:“不准笑!”
叶韶连忙收住笑声,姜望舒努力绷紧了脸,刚刚还想跟太傅说两句软话,被他这么一打岔,也说不出来了。
功课也送到了,太傅也答应不再闭门思过,她这一趟事情办的也算圆满。看看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只怕明天上朝起不来,她磨磨蹭蹭起身:“朕该回去了,太傅也安歇吧。”
叶太傅连忙起身:“夜深了,陛下不如就在臣家中留宿吧?。”
“这不行,不方便,宫中还等着朕回去呢。”姜望舒连连摆手。
她说的是杨嬷嬷陈公公等人,正等着他回去,叶韶却理解错了意思。
陛下对那宫女,当真一往情深,想必陛下这么急着回去,也是想与她共赴巫山吧……
但他不敢再为了辛夷与陛下起冲突,叶韶忍住心中酸涩,拱手为礼:“那就都依陛下。”
姜望舒重新整整衣服,将帽子下压,遮着自己的半张脸,依旧装成小中人样子,出门去了。
陛下来了又走了,书房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留下清幽的瑞龙脑香气,证明方才的事情并不是一场梦。
叶韶怅然地望着桌上那些陛下的功课,吐出一口气,正想将那些纸张收起来,忽然,门再次一响。
叶韶吃惊抬头,只见陛下从门缝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不放心地叮嘱:“太傅,明天一定要上朝来啊!下了朝也要给朕上课,朕在睿思殿等着你!”
他失笑,只觉陛下可爱的紧。
更深人静,无人在侧,他心中忽然起了个极大胆的念头。
叶韶走到门边,摸了摸那个门缝里的小脑袋,温声道:“好,臣保证,一定会去的,陛下放心吧。”
姜望舒感受到他的动作,忽然间心花怒放,傻笑着点头退出门外,这次是真的走了。
第二天,群臣上朝时,惊讶地看见,太傅赫然站在第一排。
不是说太傅与陛下有了嫌隙,要在家闭门思过七天吗?这才三天怎么就出来了?
群臣交换眼神,却没一个敢问出口。
太傅回归,今天的朝会,又恢复了整齐有序。困扰了众人多日的“谁做主考官”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解决:太傅做主考。
叶韶曾经连中三元,现在是辅政大臣,和帝王的老师。论身份论地位论学问,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了。
姜望舒歪在九龙宝座上,看着太傅侃侃而谈,将那些难对付的朝臣驳得哑口无言,心里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大臣们看着陛下,以为她是因为太傅回来才这么高兴,可姜望舒自己知道,不是的。
她只是单纯地因为看见了叶韶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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