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最近变了很多。
往日里陛下虽然也上课,但是大多时候都在走神,叶太傅三次检查他的功课,两次都能看见他在纸上画小人,当真令人头痛无比。
可最近,陛下不用人提醒,到了时辰就进睿思殿上课,功课也不用人督促着做了。
有两次,叶太傅因事告假了,换了往常,陛下早就乐得飞起来了,现在居然半点不高兴,一听说太傅不来,满脸哀怨。
按理说这是长大勤学的表现,但叶太傅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原因无他,陛下的学问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更烂了。
就比如今天,太傅望着陛下那一笔字,眉毛拧地越来越紧。
今日的功课是临摹魏碑,魏碑以古朴刚健、遒劲厚重为美,可陛下的字歪歪斜斜,横不成横,竖不成竖,与其说是字,还不如说是狗爬。
叶韶在背后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了,指着那字道:“陛下,魏碑最重气力,您每一笔都要均匀发力,气定神凝,方能得其精髓。”
姜望舒岂会不知道这些?她虽然不爱舞文弄墨,但也不至于连字都不会写。
她是故意这样做的,不知怎么,自从那天夜探太傅府之后,她就总想找个机会,让太傅再摸摸她的手。
她也知道这种小心思上不了台面,更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思来想去,她只能想出这么个拙劣的办法。
姜望舒转转眼珠:“太傅,朕已经在均匀发力了,难道朕做得不对吗?”
叶韶无奈,自己抽出一支笔来,给陛下做示范:“陛下看着。”
说罢,他悬腕正身,用魏碑笔法写下一行大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太傅的字自不必说,骨肉匀停,气度卓然,深得魏碑精髓。但姜望舒要的可不是这个,她望着这行字,装模作样地摹写几笔,又丢下笔:“不成,朕还是不明白怎么发力。”
太傅拿他没办法:“那陛下说,臣要怎么教,陛下才能明白?”
“自然是手把手教啊。”姜望舒见太傅上了套,立马把自己的图谋说出来:“教写字,不都是这样的吗?”
太傅怔了一下,知道陛下话说的没错。
就在两年前,他还手把手地教导陛下写字,但随着陛下越长越大,再做这种举动似乎就不合适了。
姜望舒见他神色微动,故意坐的端端正正,新换了一张纸,挽袖提笔,仰头对着叶韶一笑:“太傅,快呀。”
叶韶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交握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愣怔了一下,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了上来。
叶韶努力压抑心中的悸动,移开眼,不敢再看两人交握的手:“陛下想写哪几个字?”
这一出戏虽是姜望舒主导,可她现在也是不知所措,胡乱翻开一本书,指着其中几个字道:“就这个吧。”
叶韶瞟了一眼那书页上的内容,却是诗三百中的一篇:《邶风?静女》
他此时心神纷乱,没注意内容,只是握着陛下的手,小心翼翼地写下一行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书法讲求静心屏气,可惜握着笔的两个人,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那一行字写的歪歪扭扭,笔画横斜,情致缠绵,哪有半点“刚健雄浑”之风?
这字写完,不要说叶韶,连姜望舒也看出写得不好。
身为人师,却写出这样的字来,叶韶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将那张纸拿开:“这静女篇不适合魏碑,陛下选别的写吧。”
“静女篇为何不适合魏碑?”
叶韶给自己的失败作品找借口:“这首诗的含义本就躁动,故而不合适。”
姜望舒看了看那首诗:“这诗大概是什么意思?太傅给朕讲讲吧?”
叶韶解释:“此诗大意是说,有一个姑娘温婉贤淑,与我相约在城角会面,我心中有她却偏偏见不到她,真让人心中急躁不安。”
却不想,姜望舒听了这解释,忽然仰头对他一笑:“朕明白,朕瞧不见太傅的时候,也是这样‘搔首踟蹰’。”
叶韶大惊,白玉般的面颊染上一层粉红:“陛下!这诗……不是那个意思……”
“咦?不是这个意思吗?我见不到太傅的时候,也是一样急躁不安啊?”
叶韶定定神,这才低声道:“这是专指男女之间的……”
姜望舒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时间虽然羞涩,却不觉尴尬困窘。
她本来就是女的,她跟叶韶,既是君臣之别,师徒之分,又何尝不是男女之间?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十五岁的小公主,忽然明白了,她心中那异样的悸动是什么。
这个陪伴了她三年整的男人,这个陪她度过最艰难时期的男人,这个手把手教她写字的男人……
想看着他,想接近他,想触碰他,一天见不到他,就急的抓耳挠腮,寝食难安……
这种感情,就叫“爱”吧。
她心中激荡起柔情千万,却碍于身份,不能说出口,只得低着头,轻轻地 “哦”了一声。
她不知道,从叶韶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她低头后优美纤细的颈子,此刻,连她脖颈后都是一片粉红。
叶韶只觉自己的脸热的不成,他啪地一声把那卷诗经合上,强装镇定,握着陛下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另一行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不仅是在写字,更是在借这一句诗在提醒自己。他和陛下是君臣,纵然陛下年幼无知,可他叶韶要心中有数。
第一笔下去时,他尚且手抖,可慢慢的,他的笔迹变得流畅大方,写到“提携玉龙为君死”时,更是铁画银钩,笔意森然,那刚健冷冽之气像是宝剑一般,锋芒四射。
叶韶满意地停下笔,松开握着姜望舒的手,指点着那行字道:“陛下,魏碑笔法当如是。”
姜望舒郁闷地撇撇嘴,望着那行字。
这首诗大大有名,且描述的是行伍之事,她也颇感兴趣,故而她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他当然是忠诚的,愿意为她效死,可那只是为了“报君黄金台上意”而已。
他只是感君主知遇之恩,而不是为她赴汤蹈火。
姜望舒心中大不舒服,只觉上课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她啪一下扔下笔:“朕不想写这个了,太傅换个别的东西讲吧。”
陛下年纪小,学厌了一样东西就想换别的,也是常事。叶韶也不以为意:“那陛下想学什么?”
姜望舒满心烦闷,又将那本诗经翻开:“朕就要学这篇《邶风?静女》。”
“太傅,男女之间的情爱是什么意思,请太傅教教朕。”
叶韶张口结舌:“陛下,这男女情爱……臣怎么懂得……”
姜望舒心中闷火烧的正旺,见叶韶不配合,凉凉道:“太傅是大夏最有名的才子,学富五车,怎会连男女情爱都不懂?”
叶韶几乎要再找个地洞钻进去,结结巴巴道:“陛下……这事情您要问女子……”
“是么?”姜望舒挑眉,忽然转头叫道:“辛夷,你来说,什么是男女情爱?也好教教太傅!”
辛夷大大方方上前行了一礼:“是,陛下。”
太傅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道:“不必!”
姜望舒用询问地眼神望着他,叶韶脸色阵青阵红,一挥手叫辛夷退下:“……陛下,还是臣来讲吧。”
瞧见太傅这副表情,姜望舒心中反而舒服了不少,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提辛夷,太傅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但既然辛夷有此妙用,她当然不能放过。
姜望舒笑吟吟地一手托着腮,指着“爱而不见”一句,笑道:“有劳太傅了。”
叶韶方才是一时血涌上头,现在让他说,他只剩下支支吾吾:“这爱……爱……”
姜望舒看他吞吞吐吐地好玩,干脆开口问道:“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就只想盯着他看,别人都瞧不进眼里,这是爱吗?”
“……是。”
“想要每天都见到他,跟他形影不离,这是爱吗?”
“……是。”
“见到他时就开心,见不到时,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这是爱吗?”
“……是。”
叶韶每回答一句,心就凉上几分。
陛下对男女之情,竟有如此深刻的体会,又何必要他来教呢?
他忍不住涩声道:“陛下已经懂得够多了,何必来问臣呢?”
姜望舒瞧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古人云教学相长,既然太傅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那朕就教一教太傅,不成么?”
叶韶只觉心中昏昏然,仿佛被扔进了滚油锅。
他不愿去想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却仍忍不住开口询问:“那又是谁,教会了陛下呢?”
此话一出,睿思殿的风似乎都停了下来。
叶韶一问出口,便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他忐忑不安地盯着姜望舒的嘴唇,又想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答案。
姜望舒的目光流连过太傅清隽的五官,最终,停在太傅那一汪深沉如潭水的眼睛里。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朕的师父只有一人,太傅不是知道吗?”
叶韶愕然,旋即露出苦笑,一颗心只觉被马蹄踏碎,沦入尘泥。
他在期待什么?他早就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陛下在男女之事上,确实只有一个师父,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宫女居然有如此的魅力,让陛下这般……神魂颠倒……
在宽大的袖管里,叶韶用力握紧了拳头。
他冷冷地望了一眼那名叫辛夷的宫女,心中涌动着澎湃的怒火,不想此女狐媚惑主,竟至于斯!
陛下还小,他还不懂……他的男女之情,只能给系出名门、端庄娴淑的皇后,若给了其余妃妾,后宫必将大乱,连朝廷亦是危矣!
姜望舒说完了那句话,偷眼去看太傅,只盼着太傅能接受她的讯号。岂知道,太傅一眼都没往她脸上看,反而一直盯着辛夷,脸色阴沉。
过了数息,太傅才收回目光,哑着嗓子对姜望舒一拱手:“陛下,时候不早了,臣告退了。”
说罢,他不等姜望舒首肯,便低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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